「乾杯～敬月光海～」

一群人高舉著五彩斑斕的玻璃酒瓶，在海堤上鏗啷的敲盪出清脆聲響。

牽著小鯊的手，麗如跟著大家一起開懷地笑著，宛如玻璃般透明的笑聲，伴隨海浪聲微微地在酒瓶之中盪漾著。因醉意而略微泛紅的臉頰，讓麗如似乎比平常多了幾分嬌羞般的可愛，她輕啜著手中透亮深紅色澤的水果酒，一邊眺望眼前這片巨大夜幕像漆黑的絲絨般包裹著海洋與陸地，而月亮滿溢出的光輝，如銀瀉般灑落在烏黑色澤的海中，彷彿一條通往星球彼端的潔白長路，任憑海風呼嘯馳騁來去。

「月光海。」麗如小聲唸著這浪漫的名字，唇間隱隱散發出誘人的果醺香氣。

麗如當初和許多大一新生一樣，都只曾聽說過這所懷抱著遼闊海灣的大學，擁有著名聞遐邇的夕陽美景；然而相對的卻很少人知道，一年之中某幾個滿月降臨的晴朗夜晚，白晃晃的月光會恰好落在海灣起伏的胸膛中，上演一幕絕美的「月光海」。剛進大學時，從未聽過月光海的麗如，沒想到自己會因為一次系上同學舉辦的「夜衝月光海」活動，便深深地喜愛上這令人驚嘆的月光海，同時，也喜歡上當時或許是啤酒喝多了，話匣子打開而與她聊了一整晚的小鯊。

或許那樣飽滿的月光，以及海面上迷離的白色倒影，確實蘊含某種魅惑人心的魔力。原本缺乏交集的他們倆，那一晚卻像是相隔天涯的良人，終於遠渡過海中月影搭起的橋樑，走進了彼此的內心。簡直如夢一般，而今麗如回想起那夜，腦海中卻只依稀浮現夜暗中小鯊模糊的身影，以及他身後那一大片白冷冷的月光海。

「喔喔喔～～小鯊輸了～～～」一旁圍坐一圈正玩著「廣東炒麵」的男生們，忽然爆出了歡呼聲。

一群人簇擁著一臉害羞模樣向麗如走來的小鯊，不斷大聲喊著：「親一個！親一個！」當麗如驀然回過頭來之時，小鯊那溫熱的吻已輕輕地貼上她的唇間，眾人猛烈地鼓譟著，而在小鯊與月光海重疊的吻裡，她緩緩閉上那曝光過度的雙眼，舌尖嚐到了淡淡的啤酒苦味。

黑暗之中，那個吻許久仍未離去，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仍試圖不斷靠近著，隨後在她耳中的消波塊上，劇烈地粉碎開來。

＊

高高壯壯的小鯊，有著一身經常游泳而曬得黑黝黝的皮膚，總是讓不少人誤以為是體保生。他也是風帆社的社員，三天兩頭總是往海灣跑，碧海藍天中駕著如浪花般揚起的風帆，他便能輕盈地化作海風與潮水的脈動；在傍晚夕陽餘暉中航行時，往往給人一種錯覺，彷彿他正駕馭的是自己拉長的身影。

成天與海潮為伍的結果，使得小鯊身上總是淡淡地縈繞著海水的氣味，麗如偶爾也會跟別人開玩笑說：「我怎麼會喜歡上這塊黑黑的昆布呢？」話雖這麼說，她卻未曾懷疑過自己對小鯊的愛情，有時她喜歡想像自己所交往的其實是一整座海洋，天天夜夜都在她的心底來回起伏著。

熱愛風帆的小鯊時常在一大清早或是沒課的午後展開他的風帆例行，而麗如也常常坐在沙灘上的傘影底下，一邊翻閱著手中的書，一邊抬頭找尋著在海上自由航行的小鯊，即使小鯊時常會消失在海面上刺眼的反光裡。大多時候也會有其他風帆社社員一起來例行，當中也有像麗如這樣來陪男友吹海風的女生，像是小怪力的女朋友秀秀，在沙灘上相處久了，後來也跟麗如成了聊天的夥伴。

「你不覺得這些男生真的很奇怪嗎？有事沒事就跑來玩風帆！我真懷疑他們該不會是想來沙灘看妹吧？」戴著太陽眼鏡的秀秀，正慢慢推著手背上的防曬油。

「應該不是吧？太陽那麼大，除了我們，還有哪個女生會笨到跑來沙灘上玩的。」麗如放下手中的病名表，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片燙腳的沙灘。

「說得也是…」秀秀喝了一大口冰涼的飲料，皺著眉說：「其實我滿不喜歡來海灘的。以前小時候我曾經在海邊溺水過，幸好當時被救生員救起來，只嗆了好幾口水，不過從此之後我就不太敢靠近海邊了。不曉得為什麼我一直有個印象，在溺水當時似乎有什麼緊緊抓著我的腳不放，我愈掙扎著想往岸上靠近，那股力量便更加用力地將我拉向深處。」秀秀手中搖晃的飲料杯，幾滴水珠落進了沙中，隨即被吸入得無影無蹤。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小鯊他們溺水了我們該怎麼辦呢？」麗如搖搖頭，心底想著不太會游泳的自己可能也救不了小鯊。秀秀推了推太陽眼鏡繼續說：「每當小怪力在海上玩風帆時，我總是無法克制這個問題在我腦中浮現，雖然一直想也沒用，但我有時候會突然覺得，當初在我溺水時沒能將我帶走的那個東西，總有一天，或許會為了報復我而將小怪力帶走……」一陣海風吹過乾燥的沙灘，捲起了些許風沙。

「秀秀，別想那麼多嘛，小鯊他們的泳技比水怪還可怕，不會有事的啦！」一面安慰著秀秀，麗如卻忽然想起了學校附近的海岸經常發生溺水事件，有些是讓瘋狗浪捲走的，有些則是玩水時陷入海面下的渦流，軍訓課上教官舉出的溺水新聞每年都在不斷更新。

這麼一想，麗如隱隱覺得這座美麗的海灣似乎暗藏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隨時都潛伏在浪花中企圖伸出手來抓住什麼。

＊

「貪睡鬼，起床囉。」小鯊溫柔的聲音像海浪，緩緩地漫入麗如的意識。

「再睡的話，今晚月光海最美的高潮就要結束了喔。」微寒的海風吹掠過麗如的髮際，她不禁瑟縮了一下，惺忪地睜開雙眼，隱約瞇見小鯊站在海堤前方的沙灘上。碩大的月亮已然離海面好近好近了，整座海灣彷彿鏡面下的另一個世界，即將邁向未知的白晝黎明。

麗如危危地站起身來向前走去，身旁的綠色啤酒瓶被踢倒之後發出了鈍鈍的撞擊聲。她的腳印在沙灘上宛如一部分脫落的影子，為了跟上不斷向海浪靠近的小鯊，麗如不得不加快腳步，直到她的足跡終於陷進了潮水之中，腳下的沙彷彿因為吸飽了水而被賦予了生命般，溫柔地親吻著麗如的腳掌，然後吻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小鯊～等等我！」麗如朝著小鯊的背影大喊著，耳邊只聽得見一陣陣浪花朝灣岸拍擊的巨響。

可是小鯊沒有回頭，月光海裡的他彷彿也微微發光著，不再像是那個有著黝黑皮膚的男生，當海水漸漸淹沒過胸膛，小鯊才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伸出雙手等待著她。褲子已經被吞沒在海水中的麗如，仍想要繼續向前走去，她想看清楚小鯊那背向月光的漆黑面孔，而周圍的波浪似乎也正引領著她朝向那巨大而迷幻的月色。

然而就在一瞬間，一個陌生而溫柔的聲音，倏然從麗如的背後傳來，小聲卻清楚地說：「不要再過去了，快回來吧。」那聲音距離麗如是如此接近，但又像是不存在於此時此地的久遠呼喚。

麗如好奇地轉過頭去，不過在她身後卻什麼都沒有，映在眼裡的除了被月光曬得慘白的灣岸之外，只剩下她那被月光和潮水包圍的影子，獨自在晃動的海面上一再地拉長。那影子的末端連結著彼方的沙灘，彷彿一支單薄的船錨，正抵抗一朵朵白浪的吞噬，企圖維繫住麗如與這世界最後的連結。

「不要再過去了，快回來吧。」當麗如再次轉過頭來望向小鯊時，月亮已逐漸沉入潮水的彼端了，整座蒼白的海悄然轉暗為緋紅的色澤。

小鯊收回了伸出的手，在衰微的月色中似乎一步步地退往了更遠的海，最後沉沒於黯淡的海浪之中。

留下麗如仍在深沉的海水中佇立著，她身後的影子越來越淺，直到與海水對立的山脈上空，透出微亮的天光。

那天早上小鯊他們在海灘上發現了全身溼透的麗如，那時她正深深地熟睡著，彷彿不曉得從哪個遙遠國度徹夜偷渡而來，一時之間沒人能將她自睡夢中喚醒。

後來麗如無來由地與小鯊分手了。

她從此不曾再現身於陽光燦爛的沙灘上，等待風帆的出航與歸來。然而，她卻也未曾完全消失於海的背景，反而開始經常出沒在深夜無明的海灘上，緩步地徘徊在浪花來回推移的黑色潮線之間。

麗如總是望向那片夜晚的海，想像著那座被月光覆蓋過去的另一個世界。

她開始能感覺到在哪裡有什麼仍在等待著她。儘管她不確定那是好的東西還是壞的東西，或者兩者皆有，也可能兩者皆非。

麗如只能在此繼續等待著，因為那片海還在呼喚著她，而那晚的月光也依舊在她眼裡，彷彿一道白色的傷痕，映照著她在另一個世界所失去的／所收藏的所有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