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絲的預言
習慣在晴朗的黃昏繞過好幾個彎曲的巷弄走去剪頭髮,趁著陽光已被埋沒在城市的盡頭,晚霞正一片片將自己溫柔地攤開。
狹窄街道上穿著拖鞋的少年們與漸涼的晚風玩著羽毛球,在青春的喧鬧聲中我放輕腳步,經過一戶戶逐漸墜入睡眠的花與葉,在他們微微闔上的各色的眼睛深處有貓,正悄悄地從白晝隱身的高處跳躍下來,將影子柔軟地壓成一隻無聲的鳥兒。
猶如走陞官圖那樣一步步地走到那沒有招牌的理髮店,流了點汗但還稱不上喘的程度。假如理髮店暗成仙草凍的顏色,我便會大聲地向裡頭呼喊:「你好,我來剪頭髮。」同樣的語句可以重複利用在其他目的上,你好,我來收報費,你好,我來借醬油,你好,請問俊廷在家嗎?
幸運的話,理髮店的阿姨會從更深的仙草凍顏色中走出,微笑示意我坐上宛如電椅似的理髮椅上。阿姨,其實我不曉得這樣稱呼她是否正確,坦白說,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也從未叫過她一聲阿姨,更精確的說,我不曾稱呼過她,她大概也未曾稱呼過我。她僅是溫柔地像對待貓一樣撫摸著我的頭髮,或許貓是不須要懂得如何稱呼豢養他的人類的,只要撫摸之後發出舒服的呼嚕呼嚕聲。
畢竟我一向是不多話的,剪頭髮對我而言就如同一枝鉛筆走進削鉛筆機裡,任由削鉛筆機旋轉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響過後,便重新脫胎為一枝有著銳利筆尖的鉛筆,得以繼續經歷數次時光筆觸下的磨損,直到被消耗得連歲月也再也握不住自己。
幸好阿姨也是不多話的,我想最好的理髮師或許都是不多話的,他們的真實身分應該是園藝家。每天辛勤修剪著一盆盆禾草或觀葉植物,或是優雅地澆澆水,縱使那些付諸心力的造景,最終都將因生長而歸於徒勞,然而他們心裡明瞭,正是那樣的徒勞,才使他們能一再地揮動現實的剪刀。
關於理髮店運行的風景,一句話也沒有的交談裡只聽得見剪刀的喀嚓聲與電動剃刀的隆隆聲,偶爾會伴有廣播的歌聲或是電視的說話,不然便是一旁洗衣機作著潮濕且旋轉華爾滋之夢的打呼聲。一撮撮髮絲漸漸散落之際,我幾乎沒有在注視鏡子,而是低頭想著與此刻無關的遙遠事物,或許是未來也可能是過去,似乎只要掉進另一段時光裡,當下便會過得稍快一些。
而頭髮在我失焦的眼裡不斷地飄落著,從屬於我的東西終究變成了不屬於我的東西,他們彎曲的弧度有時看起來像微笑,有時像下垂的嘴角,如此憂喜交織地逐漸鋪滿在我的眼前。在換季般的盛大凋落之中,我將再度返回與無數個過去相同的髮型,自從我第一次踏進這間理髮店,便宛如記憶點般儲存起來的樣貌,因此我並不在意那些散失與離去,那不過是一種生命的消耗與重複。
仔細想想,理髮師或許和收割靈魂的死神有著相似的技藝,都試著想讓自己手中的人們回到一個原來該有的模樣,一個嶄新的但卻也是最原初的形象,宛如從此身來到彼身,再次經歷生命龐雜的流轉。而我偶爾會在嘈雜的收割聲中感到極大的睡意,幻想著田野上成群的雀與鴉,大規模地叼走我此生萌發過的所有夢,展翅飛往某個遙遠的世界築巢。
佛家似乎有此一說,頭髮即是人生的三千煩惱,那些永無止盡增長的煩惱需要整理與割刈,於是理髮師或許在不自覺中同時身兼著心理醫師的角色,一刀一刀地剖除那彎曲而堅韌的情緒,試圖令人們成為更好的存在。儘管他們所握持的鋒利是如此危險,在名為剪刀手愛德華的想像之中,那些尖銳或許會碎片我的耳朵、剝離我的皮膚、舔拭我的鮮血,然而我卻總是甘願地將自己交到阿姨手中,彷彿在她指間的鋒芒之內,我所叢生的不安也會被輕易地打薄,噬血的剃刀隱隱劃過的弧線,最終只留下輕微的搔癢。
姑且不論是剪刀手或是心理醫生,許多時候我也好奇對理髮師而言,那些來來往往不斷於自己面前留下頭髮的人,雙方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會不會每個理髮師都曾遇見過童話中的驢耳國王?讓他們不得不生活在威脅與秘密之中,只能任由內心的蘆葦颯颯地搖曳低語著:那個少年有著兔子的耳朵…那個男人有著惡魔的角…那個不知名的客人有著另一張會說話的臉……
穿越過一連串不切實際的幻想之後,一座草原已新生在我的頭頂,彷彿還能聽見獅子與斑馬的追逐聲。在收拾落滿頭髮的披巾之前,阿姨拿起一身蓬毛宛如野兔的粉撲輕輕地在我頸後打上爽身粉,此時她總是一邊會對我說:「回去記得要洗頭。」然後我便乖順地點頭。不過這一次,阿姨卻沒有這麼說,取而代之的,她眼神閃爍著,對我說了不可思議的一段話。
「或許已經來不及了…不過我想提醒你,最近要注意你的魚,不論是你原來所飼養的,或是在海中優游的。」阿姨微微皺著眉頭說著,手指輕輕點過披巾上頭髮散亂成的「我所飼養的魚」,以及「海中優游的魚」。
最後她低垂著眼補充了一句:「特別要小心,那些看起來不是魚,本質上卻是魚的東西。」在我還未來得及領會這話中的意思時,阿姨便收走了披巾,將髮絲撣落在地板上,那一瞬間,我彷彿聽見了魚躍入水中的撲通聲。
離開理髮店時,我其實仍不明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即使阿姨的話語莫名地清楚繡在我的腦海之中。那會是一個預言嗎?又究竟為什麼會是和「魚」有關的預言呢?我無法想像,阿姨是否在我散落的頭髮中預見了什麼,或許她也曾這樣對其他客人預言過什麼嗎?
「那些看起來不是魚,本質上卻是魚的東西。」思考著那一句話,我緩慢地行走在湛藍潮水般向我湧來的晚風之中,漸濃的漆黑夜色裡,我的步伐一點一點地下沉,在沉入深海的盡頭之前,路燈倏地點亮了。
搖曳的昏黃路燈之下,燈籠魚張開了嘴,輕輕地將我吞噬進另一個更深邃的所在。
上一篇:July Story‧宿舍
下一篇:July Story‧月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