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忠烈祠前那片晃亮迷離的夜景，不曉得已經過了多久，夜晚仍然尚未顯露盡頭。閉上雙眼的阿子，並不覺得自己睡著了，然而卻像在作夢一樣。摩托車高速奔馳過林立的夜幕，她從後座擁抱著為她人生帶來溫暖的小金，誰也分不開似的那樣緊擁著。此刻，黑夜像失物般被拋在後頭，時間的質量彷彿也紛紛失去了。

溫暖厚實的背，是阿子對小金的原初印象。從他們第一次認識，笑容燦爛的小金將安全帽交給阿子時，阿子便已深深地喜歡上小金了。如果沒有那場學長姐辦的迎新餐會，如果不是小金和阿子都是最晚到的那個，如果小金不曾對阿子展露陽光的笑容；那麼，或許他們倆便不會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那樣一個宛如前座與後座般，相互依偎的，幸福的位置。

這座對阿子而言陌生的城市，也是小金帶她去漸漸認識的。許多午後空堂的陽光爛漫裡，他們騎車沿著城市心臟流域的河岸，將倆人的身影化作城市最甜美的一滴河水，澆溉他們內心滋長的愛苗。華燈未歇的無數夜晚，有時他們身在通往臨海小鎮的渡輪上，讓波浪映照兩人幸福的臉；有時則翻越蜿蜒的黝黑山路，前往情侶約會勝地的忠烈祠前，牽手俯望燈火軒昂的璀璨港都。

阿子好喜歡好喜歡小金，小金也一直以他的溫柔豢養著他倆的愛情。待在小金身邊時，阿子總是能忘記她心中對於愛的恐懼，她害怕的是，要是有一天小金對她的愛，像美夢醒轉一樣消失了。她無法承受那樣的想像，假如失去小金的話。然而小金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她，在這全速前進的世界裡，他的背始終是阿子日夜依靠的所在，倚靠著聽見小金那彷彿說我愛你的心跳聲，阿子便什麼都不再害怕了。


晚風如涼水，流動著摩托車流星似的飄移，流逝的風景被不曉得何時升起的滿山薄霧，隱隱約約地模糊開來。阿子醒轉的雙眼，望向後照鏡中的小金，那因沾染夜色而晦暗的輪廓，帥氣依舊得讓她不禁安心地笑了；儘管感到有些冷，阿子的心卻暖暖的，她正擁抱著此生最美的夜景，擁抱著小金帶給她安全感的背影。

我們要去哪裡？她對小金說。

下一個夜景。他保守秘密地回答阿子。如同每一次他帶她前往新的秘密景點。

每次的秘密旅行，阿子從不曉得小金想帶她抵達的遠方是什麼，那也許是幽微燈火偶然排成愛心的城市一隅，或者有貓咪跟他們撒嬌的老街巷道。重點是，只要那是小金想帶她看見的美好，只要小金會在那裡陪伴她，阿子願意與小金一起保守這個她不知道的秘密，然後兩個人一起前往。


＊

大燈擦亮前方漸濃的霧氣，那已是很深很深的夜了。

引擎的運轉裡，聽得見山風摩擦夜晚的聲音，彷彿巨靈般深沉的呼吸；高高低低左拐右彎的山路，兩側樹木都像是睡著似的，沉沒在身後逐漸遠離的無光背景。

然而，無光的背景裡，似乎有什麼正一點一點地浮現出來，彷彿雲影中悄然現身的紅色月亮。

阿子揉了揉眼睛，原以為那是風在她眼裡留下的幻覺，只是當她再次清楚地望向身後那片深暗，才察覺那裡確實有著不同於深暗的東西。

而那是阿子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恐怖景象。


一大群竄動的灰白與黑暗身影，突然出現在向後流逝的山路上。


彷彿潮水般正不斷地伸出手來向他們漫延，間或露出五官模糊而扭曲的蒼白臉孔，前仆後繼地自黑暗中逼近而來。

阿子啊的叫了一聲，害怕得抱緊小金，將頭埋在他的背裡不敢再去看。

被夜寒隱翳的樹稍，不知何時也已悄然化作無數雙向前攫取的手，企圖將阿子從小金身邊奪走。那些被高速流逝卻仍不止追趕上來的莫名恐怖，似乎隨時都可能觸碰阿子發涼的背脊。


「別害怕，阿子。」小金鎮定地說，催了油門加快雙輪的飛馳。

「只要看著前方大燈照亮的路，他們就追不上我們的。」緊靠著小金的背，阿子點點頭，雖然不明白為何小金能無懼於那些翻湧襲來的詭物，然而阿子相信，總是為她帶來安全感的小金，一定能夠保護她的。

「放心，我一定送妳回去的。」阿子將臉依偎在小金的肩上，感覺到小金淺淺的笑容。

摩托車大燈炫目地照亮了前方空曠的山路，風的線條無比柔韌，讓阿子不禁回想起，當初那場迎新餐會結束之後，小金載她穿梭在夜晚的山路，當她因山路蜿蜒而感到害怕之際，小金也曾溫柔地說過同樣的話。

阿子不再害怕了。

她擁抱著小金，將手掌交疊在他的腰間，她明白沒有什麼可以將她和小金分開。

於是，追逐他們的蠕動暗影漸漸消失於過往的風景之中，墨色的樹群再次寂然地睡去，只剩稀薄微涼的夜霧，仍守候著將至的黎明。


＊

山路再怎樣久遠，也該擁有屬於它的盡頭。摩托車緩緩地放慢速度，似乎已抵達了小金秘密中的夜景。

阿子原本是這樣猜想的。

不過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一輛倒臥在山路旁閃爍著車尾燈的機車，更前方則隱約能看見有人躺在地上。

「有人出車禍了！」小金才一停穩摩托車，好心的阿子便立即跑到那倒地的人身邊，想確認那人還有沒有意識。

然而才剛看到那個人失去意識並沾滿鮮血的臉，阿子便嚇得腿軟，癱坐在地上。


因為她看到那是小金的臉。


阿子顫抖著轉過身來，望向站在他身後，那個載她來到此處的小金。



「對不起，我說過一定會送你回去的。」

在阿子的眼底，摩托車的燈光點亮了小金的微笑，和他臉頰上的淚光。

不曉得那是阿子第幾次做同一個夢，穿越過同一條夢裡的山路。

距離那場車禍已經一個月了，躺在病床上的阿子，卻似乎仍看得見已經不在這世上的小金。阿子看得見他的微笑，看得見他的背影，看得見每次夢醒時分，小金眼中映照出她身影的晶瑩淚光。

車禍之後阿子昏迷好久，家人一度以為她不會再醒過來。

甦醒過來的阿子，始終記得昏迷時那場好長好長的夢，她環抱著騎車的小金，飛馳在永無止盡的山路，逃離那些向她不斷伸出的手。後來這些夢依舊如影隨形，化作成阿子天天夜夜的睡眠。

可是阿子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小金會在那守護著她，而且也只有在夢裡，她才能再一次見到小金。

小金會再一次溫柔地為她戴上，那個寫有他們名字的安全帽；他倆將再一次坐上那輛充滿甜蜜回憶，但在現實中已成為廢鐵的摩托車，穿梭在小金所帶給阿子的巨大夜景之中，聽見小金熟悉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對她說：「放心，我一定送妳回去的。」


吞下了最後一顆安眠藥，阿子將雙手交疊在她的腰上，就像每一次她在摩托車上擁抱小金時的姿態。

耳邊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夜晚輕輕地降臨了，阿子已經準備好再次回到那個小金所存在的夢境。

「沒有你在…我已經回不去了……」阿子平靜地睡去。

後山的路上，小金手裡拿著安全帽，依舊站在摩托車旁，對她溫柔地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