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29 01:14:59Richard

衰‧亡


 
我覺得自己從來不是個懼怕肉體成熟變老的人。時間逐漸累積的重量,壓碎的彷彿總是外在的物換星移,生理上的年長似乎不如心理上的衰老來得更為沉重。所謂人生前半段的黃金爬峰期,對像我這樣至今仍受青春痘之神親吻的青壯年而言─是的,曾幾何時屬於青年的藍潮已逐一褪去─歲月的落日溪谷顯得遙遠,我依舊踩著健壯沉穩的步伐,準備攀越人生隆起的深邃山脈。

不久前我還欣喜地在書寫中,談及自己終於體悟到成長所帶來的況味,驚喜於歲月沉澱的厚實肌理蘊含的力量,或許能帶領我前往更美好的風景。我也始終假想此生的春暖花開過後,終以停下烏飛兔走的奔忙,迎接人生晚年的長假;我們可以和另一個人長廂廝守,可以用大把的空閒時光實現未完成的夢想,可以將過往的回憶釀成甘醇的美酒。我們將會成為某種老人的典型,消化儲存光陰所留下的營養,慈眉善目宛如智慧的化身,對這個長久相守的世界諸皆了然。


直到那天聽見家人說,因摔斷腿而住院的爺爺竟然萌生自殺的念頭,我才訝異於過去如此健朗甚至說要活到一百歲的老人家,也會有想不開的時候。

或許是太多的社會新聞,使我誤解了自殺僅只發生在走頭無路或年少輕狂,未曾意料那些應已參透了生命意義的長者們,也可能捨棄所剩無多的生命旅程,選擇走向自毀。為什麼我會偏頗地認為,所有老人們都將一心迎向生命圓滿的終結,忽略了他們亦可能在長久以來與生存的拔河賽中,倏地鬆開了手?

或許他們累了,真的累了。在這輩子逐漸走向衰亡的風景之中,比誰都體會更深更長的疲憊。我想像腿受傷的爺爺終日臥身病床,清醒的少數時光裡偶爾看護與親人會與他對話,除此之外便是長久的空白。離開了熟悉的家園,無論何處都難以獨自自由前往,他不會與鄰床的病患一同看海綿寶寶或康熙來了呵呵地笑,再沒有公園中那些熟悉的朋友與相識多年的鄰居隨時與他說話;退化為礦物般的雙眼與耳朵更無力為他帶來閱讀或聆聽的歡愉,一切彷彿活在寂靜的濃霧中,看不到下一步走向的是死亡,抑或此生愈加鬱閉的風景。

衰老至此,許多時候他或許也回不了過去的回憶了,用一生幸福與苦難發酵好的佳釀,終被日漸加劇的失智症一點一滴地倒空。爺爺每次見我總喚著我年少時的名字,縱使我曉得他是記得我的,卻不明白在他心中的我,是否仍是那個除夕夜欣喜自他手中領過壓歲錢的幼稚孩童。甚至我不禁殘酷地猜想:「爺爺會忘記死去的奶奶嗎?」某一天從睡夢中醒來,無聲無息地丟失掉此生深愛過的人,遺忘過往所經歷過的戰亂年代,以及那些奔逃流離過的青春時光,宛如將自我的存在抹滅似的孓然一身。


儘管從未知曉過爺爺的內心想法,然而我已逐漸能觸及他所擁有的生活是如此堅硬,那並不亞於我們年輕世代所身處的競爭與絕境,原以為老人家們已過盡千帆而能泰然處世,事實上卻如伊坂幸太郎所寫的:「說到人生,不管是誰都是業餘新手啊。」擁抱死亡之前,生命將依舊繼續為人們帶來未曾見過的場景。可是此等殘酷仍令我顫慄不已,我懼於想像當我老去,將死之際卻難以回想起曾愛過、曾帶給自己幸福的人們,最後宛如空心的穀粒般被死神收割。

而我終於理解歲月流逝所孕育的衰亡,並非是通往死亡之門的領路人,反而成為剝奪我們此生珍愛的強盜之時,我遂真切地畏懼起這盤繞伴隨老與死共存的「衰」。

曾經太過年輕,情願為愛而生為愛而亡,此刻在衰亡面前卻又顯得手足無措,如果連愛的存在都終將被沒收,又有誰能心無罣礙地直視自身的衰亡。我不禁聯想到阿茲海默症─一種記憶力嚴重退化的腦神經疾病─如同格式化一般清空患者的記憶庫存,因此比逃避死亡更加來得急迫的是,必須在必然來襲的遺忘以前,抉擇是否犧牲終將衰敗的殘生,把自己封存成美好時光的回憶標本。

於是終究回到自殺的命題,關於爺爺所擁有的衰弱的生,他能夠就此捨棄嗎?而我們又如何能夠阻止他捨棄這個我們自己也難以接受的現實?經歷了萬千的苦難,盡頭終究仍是苦難的人生,我們要如何連哄帶騙去期許他─或者我們自己─達成那樣一個圓滿的人生呢?


明亮的午間,我坐在爺爺的病房裡,爺爺彷彿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僅只望著前方,周遭的人們也失去了與耳背的他扯嗓大聲說話的力氣。從高樓病房的窗外,可以眺望附近的高中操場與林立校舍、青鬱老樹的雨豆和鳳凰,與白色病房對立的幼小風景。

午休時分,遠遠地自那傳來悠揚的鐘聲,是該入眠的時候了,而爺爺不曉得何時已悄然睡去。

但願那會是個好夢。

闔上雙眼,所有被生命淡忘的美好都會再次回來,回到那個戀人與青春相互纏綿的燦爛時光,在每天都將衰亡一點點的生之夢境裡,親吻彼此作為最後一次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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