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慎重奉為此生最好看的小說之一，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不久前我感覺差不多是時候了，於是又從圖書館借來重新看了一次。有別於初讀時對全然未知的劇情所誕生的悸動，重讀的過程則像掉入某個曾經作過的夢，並且得以更接近造物主的角度，去全盤俯視並預知結局。

這次重讀，對於情節仍是感到精彩好看，尤其是過去曾認為艱深繁雜而略過的細節，如今再次咀嚼，則更加能心領神會，全然褪去了以往的乏味。除此之外，村上春樹大量而精妙的譬喻，也再一次深深取悅了我貧乏的想像，透過那看似遙遠而不相及的比擬，卻能將世界從此處瞬間拉往另一個本質相似、外在卻又截然不同的空間。這不但增添了閱讀時的樂趣(我總是期待著下一個迷人的比喻)，更將原本各自獨立存在的世界，產生了在此之外──也或許在此之中──雙向的連結，這也正如整篇小說的鋪敘手法，兩個自行發展的故事，最後若有似無地交織為一，且互補著彼此虛實相對的情節。

儘管如此，經歷第二次閱讀之後，我仍不敢說自己能完全明白村上春樹所意欲書寫的究竟為何，甚至我也無法確知這雙線的劇情，到底在時間上是同時進行，抑是分開為兩塊時間的先後。這因此牽動了我對故事的認知與解釋，關於影子沉進水潭，象徵的應該是一種逝去或是重返呢？對於我無法明辨的部分，我所能做的唯有挑選一個我偏愛的可能，不論結尾是我初讀時所感受的，影子伴隨著”異境的我”的意識，前往了另一個世界；或者如我重讀所意會的，影子的逃離代表了異境的我重新回到那個絕望與希望共生的外在世界；此兩者皆有各自的啟示存在，而我並不確信自己較喜歡何者。

對於小說中的兩個我，老實說，我畢竟是比較喜歡那個有著影子，在地底世界經歷驚奇冒險的冷酷異境的我。相對於世界末日裡那個影子被剝奪，言語行事宛如空無霧氣般的夢讀所吐露的冷冽，異境的我所擁有的喜劇悲劇參雜的特質，更使得他保有了顯著的樣貌。簡單區別這兩個我，我將異境的我視為凡人，什麼都無法掌握地走向自己命運的終結；而末日的我則是神，是他創造出街、牆以及蘊含古夢的獸，是他選擇了他所想要的結局，最後彷彿擁有一切，但又顯得一無所有。


劇情中值得一提的，莫過於那段地底下的冒險，無所不在的黑鬼佔據的巢穴，邪惡的信仰和長爪的魚，大量的崩落與淹沒，在在為地底的行走營造出詭譎而緊張的氣氛。我們必須不斷抵抗那些黑暗、未知及惡意，懷抱著傷口和疲憊走向地底深處，而一切過程儘管黑暗，卻又令人感到歷歷在目。

不過，小說中我最喜歡的兩個部分，則恰巧都落在兩個世界的最後一章。首先是水潭邊，末日的我向影子所作的告別，他選擇將自己留在自己所創造的世界，相信那些等待他回去的人和事物。然而視野所及卻只剩荒涼的絕境，大雪不停落著，落在世界的終點，已經什麼地方也不能去，什麼地方也不能回了。令人難以想像的虛無場景。

與此相似的，異境的我將要陷入永生的長眠之際，他才發現自己第一次不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想從這個已被扭曲的人生從此消失。他為此發出極為深沉的喟嘆，哀傷得讓世界幾乎為他落淚。最後一個畫面，待在車上的他面向著晴朗的海，曬著秋日的陽光暖烘烘地想像起下雨天的情景，直到朦朧的雨覆蓋了他的意識。而我總是愛不忍釋地一再反覆著閱讀這段，體會著那樣的溫暖與無限哀傷，思索著這樣真的就能夠取回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嗎。


故事就這樣一步步地走向黑暗，從一開始地底黑暗所吞噬的外在世界，緩緩走向意識深處的黑暗，所有的傷害都教人來不及抵抗，彷彿萬分絕望了，卻又絲毫沒有損壞，完整地走進自我的消逝。讀著之際，會覺得自己莫名地被影射了，並一同穿越在那些黑暗與恐懼之中，焚燒過也撫觸過那些獸的殘骸。為什麼非得走向悲劇不可呢？外在的我永恆而未知地奔走著，盡全力試圖去拯救自己所眷戀的世界，去延續那些來不及實現的夢想的可能。

然而終究還是失敗了，故事的盡頭也成為此生意識的盡頭，縱使感到萬般不捨，生存在世的幸福將被一張虛幻的手給沒收了，卻也藉此瞭解到自己是喜愛這個世界的，雖然懷抱難以避免的痛苦及失望，也有著不願就此放手的事物。我們都是貪戀著那些美好而生活的，儘管距離理想似乎具有難以企及的遙遠，富庶的平凡依舊安逸而真實地餵養著我們的心，因而得以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組成多麼非凡，骯髒醜惡與純潔美好依附相生的世間，什麼都有，但也什麼都沒有。

這大概也隱隱牽涉到了生死與未來的主題，華麗的冒險嵌合在萬物雷同的生死之中。於是我也將那樣的想法內化為我觀看世界的眼睛之一，成為某種似乎可以陪我走過一生的信念。村上春樹的作品往往能夠帶來與此相似的東西，用更龐然或顯微的角度去注視生活及情感的核心，有時那甚至近似於哲學，凝結為內心的能量，讓生存的一切得以因此散發些微的光亮。

這樣的光亮則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這部作品中被放到最大，處處都閃爍著照亮心底深處的光芒。即使是將不同的段落獨立出來，卻一點也不消減字句所透出的光輝，乍看之下那像是天外飛來的道理說教，但又格外說服人心，而產生了類似犀照般的東西。如此的書寫始終讓我百讀不厭，每次閱讀時不僅再度對此感到撼動，並時常有著新的體會，感到顯得更擁有所謂的深度，幾乎可以拿來貼在房間牆壁上，每天作為人生信條般再三省思。只是真的這樣做的話，就某方面來說也許將會失去意義，畢竟那似乎只是唯有放在心中才具有意義的光。


對於這部令人再三回味，並深具啟示的作品，最教我感到好奇的是，關於潛意識裡架空飄浮的世界，屬於我的究竟會是什麼模樣？假如不同於書中的世界末日，那麼屬於我內心的古夢將不會以金色的獸為形體，可是那會變成什麼呢？在那獨一無二的我的世界末日，還會被稱之為世界末日嗎？

在那裡，能夠將在這裡所失去的東西重新找回來，不論是已經失去的東西，或是正在失去的東西，所失去的一切都會在那兒。我想像著那個由我創造出的世界的樣貌，想像自己過往所丟失的所有事物，將如何在我的意識之下再現，即便改變了外在的模樣，依然可以分享久違的熟悉感，相互確認彼此曾經發生的相擁與分離。所有失去的，那裡涵蓋的一切都令人莫名懷念。

我想像著，那會是一個比我現在所身處的更美好的世界嗎？關於那樣正在關閉的完全性，選擇用一種全然不同隱喻性的身分存在於那個世界，就能擁有毫無殘缺的人生嗎？我猜那是不可能的，我終究無法失去所謂正反對照的矛盾性，正如無法切割自己的影子一樣，我沒辦法在失去心這樣東西之後還能完整無缺的存活下來，像一抹殘照似的。

如果同一個我被分裂為兩個故事，那麼是否能透過此處的我而更改另一處的世界？改寫另一個可能的情節，彌補雙方的不完全，最後從毫無相關的所在找到彼此始終追尋的答案。因為我們所需要的，都存在於極其微小且看似無關的地方；那麼容易失去的，最終不得不失去的東西，只要心還保存在微光之中，就能看見萬物的所在，並發現我們其實也身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