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場文學研討會上，台上的論文發表人與講評老師正在攻防戰，我和我的學生坐在台下聆聽，會議主持人曾留學歐洲，開的課很受學生歡迎，平常在校園裡遇見，我們都會打個招呼，閒聊幾句。我一向是自閉怯生的個性，很難交朋友，但他每次見到我都主動微笑攀談，是個熱情友善的人。
當台上的辯論告一段落，主持人發表感想，是他一貫的風趣幽默，台上台下都笑了。而後，主持人問台下的老師和學生，有沒有問題想問？台下慣常是一片沉寂，彷彿會議至此已經結束。
等了片刻，終於有學生起身分享他的心得與感想了，那個男生不是我班上的學生，但他曾經旁聽過我的課，下課時也來問過問題，是個認真而有思考力的孩子。當他的心得分享完畢，台上的主持人睜大了眼睛，問他：「你是男生還是女生？」「我是男生。」「你是男生幹嘛用女生的聲音講話？」那是個有著陰性聲線的男生，如果沒看見他的人，只聽見聲音，確實會錯認為女生。「你是男生就要有男生的樣子，這樣……不男不女的，很……怪異。你知道嗎？」主持人很慎重的對男生說，而後宣布散會，台下傳出了細碎的竊笑，我看見那個男生用一種逃竄的方式，逃離現場。

不一樣並不是瑕疵

我轉頭看著我的學生，他們並沒有笑，有幾個面色凝重。也許很多人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或許他們也贊同主持人所說的，男生就該有男生的樣子，用女生的聲音講話很怪異。事實上，剛剛在我們面前發生的就是嚴重的歧視，那些細碎的竊笑聲就是霸凌。
在我的課堂上，我們討論過性別議題，那是他們從小就應該學習的，卻直到大學課堂上才能聆聽與參與，認識到上帝造人並不規格化，不一樣並不是瑕疵，只是在我們這個刻板的社會中顯得特別。因為特別，因為不一樣，引起不安和恐懼，所以想要矯正、改變或乾脆視而不見。
我認識過幾個陰性聲線的男生，他們天生如此，無法矯正，我卻在他們身上看見累累傷痕，因人們的無知造成。不自覺的歧視與霸凌只在一瞬之間；有知覺的了解與接納卻要長久學習。十幾年後，我依然因為當時的自己沒有出聲感到遺憾，更為那些「不一樣」的孩子仍在受苦感覺愧疚。

作家 （張曼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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