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14 05:12:12Dr. Lin

役物而不役於物

役物而不役於物

 

每當看到我握著禿筆,搜遍枯腸,還寫不出一個字來,不少朋友總是會勸我:現在寫文章不假手於電腦已經落伍了,裡頭什麼樣的辭藻、典故、成語等,應有盡有,方便省事,哪還有人像你拿著筆塗鴉?

說的也是,難怪我一篇文章快則兩三天,有時一個禮拜還交不了卷!不過辛苦雖然辛苦,長年來我還是有我的堅持。

有人或許會認為我冥頑不靈,不肯接受新的事物,要不然就是還活在過去,無法與時代接軌。這樣的指責我不敢全然否認,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我堅持役物而不為物所役。

台中市的基層診所我算是開風氣之先,30多年前我就花了四十萬元裝設一套只有40 mega容量的個人電腦。

由於我很早接觸電腦,吃過電腦之虧也比別人要多,身受其害後得出一個結論:電腦只能當成一種工具,供我們使用在煩雜、單調、不用思考的事務上,它絕對無法完全取代人腦,去執行唯有人腦才能勝任的工作。

因此,我家的電腦只用在申報煩不勝煩的健保作業,其他就儲存一些我個人的資料與相片而已。

健保局朝令夕改,法令多如牛毛,如果要跟上他們的腳步,我可能要放棄臨床工作,專心研究電腦不可。為了獲取十元的報酬,我得花費100元的精力去與電腦周旋,豈不作繭自縛?因此,我再也不碰電腦,每個月花點錢,交由電腦公司負責程式的維護,電腦只能是我使役的工具,我絕不淪為電腦的奴隸。

單單利用電腦做些制式的工作,有時就會被它牽著鼻子走,如果利用它來寫文章,哪還得了?

林語堂提出作文六要訣:「文彩文理之為物,以奇變為真,以得真為主。得真則奇變,奇變則文彩自生。」

換言之,寫文章什麼都可變,也應該要變,唯一不可變的就是文理要真,否則文彩不生。如何才能不失其真?他說:「發抒性靈,斯得其真,得其真,斯如源泉滾滾,不舍晝夜,莫能遏之!」

他舉例說明:「潭壑溪澗未嘗準以營造法尺,而極幽深峭拔之氣,…風吹雲變而錦霞生,霜降葉落而秋色變。…故凡天下生物動者皆有其勢,皆有其美,皆有其氣,皆有其文。」

也因此寫文章最忌諱的就是:「作文章規範以自繭,筆法章法以自縛,仁義道統以自繩,是非毀譽以自戒。」似此將自己綁得動彈不得,最後當然是斷喪文章的性命,桎梏文章的性靈,使之不動。

可見,寫文章的要訣在於得其真,取其動,求其變。我認為利用電腦來寫文章,就好比隔靴搔癢,非但不能把握「得真、取動、求變」的要訣,反而礙手礙腳,使得流利的筆尖揮灑不開。

蘇軾詩云:「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適才所見之景致,就像追捕亡命之徒一般,若不趁著記憶猶新,火速將它記下,一轉眼就會消失無蹤。

陶潛詩云:「此中有真意,欲辯己忘言。」陶淵明悠然自得地在東籬下採菊,無意中見到了南山,凝眸於山間的日落美景與飛鳥還巢之樂,頓時境與意會,體悟了人生的真意,欣慰無比,沒想到只顧著陶醉在此美景中,稍一蹉跎,等回過神來,要記下此真意,卻已忘掉了剛剛的意境,而言不盡意。

偉大的詩人尚且難以捕捉剎那的意境,更何況吾等泛泛之輩。試問,瞬間的靈感當下要提筆作記都有困難,等打開電腦,準備就緒,靈感豈不早就逃之夭夭?

再者,電腦對心靈的戕害,亦不容我們等閒視之!莊子 天地篇記載一則故事:子貢南遊到楚國,經過漢水,看見一位老人抱著一個甕,從井中汲水去澆溉菜圃,不但辛苦而且事倍功半,於是告訴老人,有一種叫「槔」的抽水機械,既省力又方便。

老人聽後變了臉色,笑著對子貢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老人對於以槔取水的機事並非不知,而是羞於為也,說得子貢滿臉愧色,無地自容。

電腦是現代科技最傲人的外物,可說是老人所指的「機械」,它有細數不盡的功能,使得人手一機,人們利用它的功能,去做出它所能代勞之事,此謂之「機事」。

久而久之,人的思考、行為、能力就受其左右,而改變了人的價值觀。原本必須經過一道道演算過程,才能得出答案的數學難題,現在只要按幾下按鍵,答案就出來了。

過去要讀很多書,融會貫通,才能旁徵曲引,嘔心瀝血,寫出一段動人的章節,現在電腦裡頭的資料應有盡用,隨便拚湊合成,一篇現成的文章就可完稿。在這過程中少了思考的激盪,更不用血汗的付出,十年寒窗變得一文不值,誰還肯於孜孜演算、秉燭夜讀?這種投機取巧的行事態度就叫「機心」。

人一旦有了機心,純白的本性就變質了,心為物役,再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人只剩四肢,頭腦卻已被外物取代了。

由於外物變幻莫測,人對它的依頼又愈來愈深,終而無所適從,心蕩神馳,混淆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這就叫「神生不定」。

就以時下最通用的手機為例,廠商不斷地推陳出新,上個月還是最新產品,這個月已經變成了古董,為了趕流行,告貸也要再去買一支新品,如此因循苟且,罪惡由是而生。我就像子貢所遇到的那位老人,並非不知電腦的好處,而是堅持要當自己的主人。

寫文章如果只為了應付稿債,電腦不失為一種利器;如果純粹為了興趣,旨在於享受抒情敘懷之樂,電腦有可能變成破壞這種雅興的工具。

阿爸老來持齋茹素,吟咏自娛,每每看到他出神地搔首弄耳,托腮頷首,只為了一句詞,蕩筆瞇目地琢句了老半天,偶或推敲出一個妙不可言的字來,便會搖頭晃腦,自吟自娥地詠之再三,那股樂不可支的神情,幾乎到了渾然忘我的境地。這也難怪五柳先生會說:「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處在瞬息萬變的社會中,人為了追逐日新月異的外物,不得不張皇耳目,實在無暇回過頭來問問自己究竟是誰,最後儘管學富五車,卻已模糊了方向,雖然坐擁世界,卻遺失了自己。

我是位從事臨床工作的醫生,1997年間,一時興起接下了台中中州扶輪社創社社長的重擔,並同步發行了「中州社刊」。

為了社刊的永續經營,搖筆桿變成了我業餘工作。起初不免寫得很辛苦,但十多年來我慢慢在苦中摸索出作樂之道,現在已經變成我生活中固定的消遣。

一張紙、一支筆,寫了又塗,塗了又寫,在字雕句琢中我忘掉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在精推細敲中我敲開了緊閉的心扉,得以有機會真正地面對內在深層的自我。這些久被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性靈一經敲開,那股內蘊的真感情瞬時狂瀉而生,不舍晝夜,莫能遏之!那份舒暢、喜悅、滿足,豈止是欣然忘食所能形容?

無可否認,電腦能為我做很多事情,但就算它有通天的本領,也直探不了我內心深處。因為它取代不了那枝能夠開啟我心扉的禿筆,也少了那張容我以真感情塗塗抺抺的稿紙,當然也就無法提供我寫作的樂趣與文思的泉源。因此,十多年來我堅持役物而不役於物的原則,始終不用電腦來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