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2 02:42:56綠茶

至少還有你



作者/杜家小黃

電話響了。

「喂。」
「是你!」我嚇了一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顫抖的成分。
「嗯。我從新加坡回來了,大概待兩個禮拜吧!找一天見個面好嗎?」你說。
「好啊!」

掛完電話,我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三年了……

那一年,我們相遇。若從兵法的角度來看,天不時,地不利,人更不和。在認識你之前,我已經有一個交往五年的男友了。無論你我之間是怎樣契合,但換成淺顯易懂的文字,就是,我腳踏兩條船。然而,他不知情。

你我都不是在三角關係中能游刃有餘的人。我們的觀念始終卡在新時代和舊時代中間。如果你和我的道德感再多一些,也許就不會開始。如果道德感少一些,那麼,我們或許不會感到罪惡。偏偏,就是進退失據。然而,人生沒有太多如果,該來的,終究躲不掉。

「妳知道嗎?妳笑的時候眼睛瞇起來,特別可愛。」你說。
我回家照了鏡子,試了各種笑法。騙人,哪有可愛?

有時,我們會到森林公園散步。
「哇,被蚊子咬了。」我說。

你拿出白花油幫我擦。之後到公園,你總記得先在我腿上塗了厚厚一層白花油。
你總能從我電話中第一聲「喂」之中,精確地讀出我的喜怒哀樂。我一度懷疑你有特異功能。

你會把我吃不完的東西挾去吃。兩人關係的接近,好像可以從同吃一盤菜而確定。

我必須承認,在處理感情方面的問題,我根本就是低能。如果在電視上看到這種優柔寡斷的角色,我一定很想痛扁她一頓。

請原諒我的懦弱。我沒有辦法放棄他。五年的點點滴滴,不是輕易可以抹煞的。

「可是感情的質比量更重要啊!這樣對我不公平。晚出現就註定失敗嗎?」你抗議。
「可是,若背棄他,我會一輩子內疚。」我說。

你沉默了。
只是,我沒說出來,若背棄你,我會一輩子痛苦。

請寬宥我的自私。我無法為了你,而把我原本的世界打碎。我和他的父母幾乎都認定對方是自己未來的媳婦和女婿了。若我選擇你,無疑是一種毀天滅地的顛覆。
後來,我才明白,選擇他,其實我背叛了三個人。我背叛你,背叛我自己的心,也背叛了他的情。此去,怎樣的痛苦,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我說。
「為什麼?」你比誰都清楚,卻問得好無辜。其實你也早就聽出我說這句話時的軟弱。
「我不奢求你放棄他,可是,還是跟我見面好不好?我盡量不耽誤妳的時間。」你說。看著你的眼神,我沒有任何抗拒的能力。

有時午休,我買便當回公司,你從你公司騎車趕過來,把我載到你家,一起吃午飯。小虎是你養的約克夏,我們常一起逗它餵它。
有時下班,你會突然出現在我公司門口。

「我們去喝個東西好嗎?十五分鐘就好,我等一下還要趕回去加班。」

為了短短的十五分鐘,你要風塵僕僕地來回騎一小時車。我們相聚的時光,就像是偷來搶來的,多一秒都是賺到。
你在工作上是拼命三郎,有時看到你那麼累,覺得很心疼。然而,可能也是這種勇往直前的特質,強烈地吸引我。

有一次,他來公司接我回家。我坐上他的車,從照後鏡看到你騎車剛到,那種失望,落寞的眼神……我不忍心,也不能回頭看。
隔天,我打電話給你,你卻沒提到前一天有來找我的事。

「你昨天有來對不對?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抱怨?」我近乎歇斯底里。

我氣你總是默默承受,讓我覺得更難過。雖然我也沒有解決的方法,可是你如果抱怨一下,或許我會覺得好過些。

「我不希望妳為難。我們能在一起已經很不容易了,吵架太奢侈。」你淡淡的說。
我的眼淚掉下來。

我一次又一次地試你的底限。有時亂發脾氣,想把你氣走。
「你走開,我不想再看到你!」我吼道。其實只是一點小事。

你只是摸摸我的頭,眼神全是溫柔和包容。你看穿了我的小孩兒把戲,揭開我張牙舞爪的差勁偽裝。
有時,我會對你胡鬧,把你的頭髮撥得一團亂。你只是笑,總也不生氣。有時我會拿著kitty紋身貼紙貼了你滿手,害你回家拼命洗,怕第二天被同事笑。
到後來,我發現自己被你吃的死死的。你太了解我要什麼,你把我縱容的無法無天。我根本離不開你。

喜歡聽你說念研究所時參加棒球隊的事情。你一向內斂,提起棒球卻掩不住意氣風發,眼神中泛著光彩。那樣的年少啊!
和他吵架時,我第一個就想到對你訴苦。你總是靜靜地聽,有時給我一些中肯的意見。

有一陣子麥當勞在送史奴比,你知道我喜歡史奴比,就吃了一堆快樂兒童餐。

有一首歌的歌詞是這樣:「我不是跟你說過三次了嗎?我是你的,天-使。」每次聽到歌手高亢的「天使」兩個字,心就會跟著猛然抽一下。有時會痴傻地想,若把你的衣服掀開,背上不知會不會有一對翅膀?因為我一直覺得,你就是我的天使。雖然你一次也沒對我說過。

他生日時,你還陪我去百貨公司買禮物。

「這蛋糕好可愛。」我說。
「這是我公司福委會發的禮券,反正我也用不到,妳拿去買。」你說。
「這樣不好。」我皺眉。
「小三八,跟我還客氣啊!幫我多吃點喔。」你說。

最後,我真的拎著那個蛋糕去找他。
是你教會我,情深義重,這四個字的意義。

曾在雜誌上看到一個癌症患者說:「家族中有人罹患癌症,大家才發現親情和生命的可貴。可是這代價太大了,我寧可沒有癌症,讓人們對這些事情的醒悟延後一點也好。」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我們只是常常鬥嘴的平凡情侶。在這種處境下與你相戀,雖然體會到愛情的另一種境界,感受到你無限的包容,但是,代價真的太大了。那種痛,椎心刺骨。

我曾對你這樣比喻愛情。他帶我爬山,一座很高的山。到達山頂時,我看到了美好的景緻。你卻帶我爬了一座更高的山,我看到了更美,更遼闊的風景。

但是,畢竟是他教會我怎樣爬山的。

我渴盼和你見面,又害怕你的深情。那只會讓我一再陷溺。和你在一起愈久,我的矛盾痛苦就愈深。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快要無法負荷了。

「怎麼辦?我和你都無法狠下心來,除非有外在強硬的力量,否則我們是無法分開的。」有一天,我終於說了。我們已經逃避這問題太久了。

「妳……想和我分開?」你問。
「當然不想。可是,這樣下去,我們會傷害更多人。而且,每次在一起都躲躲藏藏,這樣對你很不公平。還有,我真的很痛苦……」我說不下去了,其實這些我們全都想過了,我也不必再多說什麼。

「好吧……我會想辦法解決,但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我不想看到妳痛苦。」你說。臉上是憂傷的神色。

我打了一個冷顫。你做事一向篤定,說這句話時,我似乎意識到了,該來的,總會來。你選擇出走。你決定向公司自願請調新加坡。

分別的前一天,我們見了面。

「等我能夠坦然面對妳的時候,我就會回來。也許一兩年,還不知道。」你說。

我的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我交給你一本最近趕寫的手記,裡面有我們相聚的點點滴滴。你緊緊握著那本手記。

「有些話想對妳說。我在妳身邊的時候,還可以分擔妳的喜怒哀樂,至少我還扛了二分之一。我走了以後,他就要全部扛下了。我很不放心妳,妳要學著獨立一些,好好經營妳和他的關係。我就是希望妳幸福,才選擇離開。」你說。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是什麼都替我想。

「我好害怕,沒有你,我怎麼過?」我撲進你的懷裡,泣不成聲。
「其實,我……我也……會害怕……」你在我面前總是堅強。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你也有軟弱的一面。你緊緊擁住我,我看到你眼角閃著淚光……

我常在人群中搜尋你的影子。有一次,看到對街有個熟悉的背影。我衝過去,還被路上緊急煞車的計程車司機罵了一個字。後來才發現那背影不是你。總是忘記,這城市已經沒有你。
有時,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我總會想:這世界上,有多少夫妻真正是對方的最愛?年少時,總天真的以為,愛情可以突破一切藩籬。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那麼容易。真的,不是,那麼容易。

我常夢見找不到你。想打電話給你,號碼卻怎麼撥都是錯的。類似的夢境,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有時是在外面,沒有電話卡。有電話卡時,電話卻是投幣式的。有時電話長的很古怪,根本不知該怎麼撥號。我極度痛恨夢裏那些千奇百怪的電話!

終於,有一天,我在夢裏遇見你。我看見你的背影,像在輕輕顫抖。我把你的肩膀扳過來,看到你滿臉眼淚,什麼話都沒說。我驚醒,也滿臉眼淚。

夢不到你,寂寞。夢到你,更寂寞。

坐在他的車上,右邊是你,左邊是他。我望著右邊窗戶想你,假裝在看風景。一直想到情緒無法負荷時,把頭轉回左邊看著他。握著他的手,感覺他的溫度。這是我自己選擇的人啊,活生生在面前的人啊,我憑什麼不好好愛他?

有時,我會把想念化作文字,寫了滿紙。再一張張撕碎,聽紙張的抽噎和悲泣。
你像烈酒,後勁很強。

想念你,和吃飯睡覺一樣,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隨著歲月的流逝,並沒有變淡,只是,我學會了收斂我的眼淚,總算是一種進步。

而你,三年後,終於回來了。那麼,你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我了。那我呢?是不是,也可以坦然面對你?

我們終於見了面。恍如隔世。

「這幾年,和他在一起,應該蠻幸福的吧?」你問。
我淡淡一笑。沒有不幸福,是不是就等於幸福?

「半年後結婚吧。」我說。
一陣沉默。

「你呢?有女朋友了吧?」我問。
「嗯,也是台灣去的同事。這次沒和我回來。」你答。
「喔。」我平靜地回答。其實,心裏忌妒地快發狂。但是,我,憑什麼呢?
「我們去走走吧。」你說。你向家人借了車。

以前,你騎車時,只能看到你的背影。現在,你開車時,我可以看著你的側臉。
你知道我在看你,靦腆地笑笑,一如以往地清雋,溫柔,讓人感到心安。

「小三八,幹嘛一直盯著我看?還是跟以前一樣孩子氣。」你說。

還說呢?孩子氣?雖然我也頗有些有天份,但不就是你慣出來的嗎?
你還告訴我,小虎前幾天走丟了,晚上才找到。它又冷又餓的,你把它抱起來,摸摸它的頭,它好像很有安全感,瞇著眼睛就睡著了。

我們來到九份。一起吃了芋圓,烤香腸。逛了賣小東西的店。最後來到長長階梯旁的茶館。好棒,可以看到海。旁邊也沒別的客人。

「不好意思喔,我回新加坡還要交一份報告給公司,妳不會介意我在這兒寫吧?」你問。
「不會啦。」我喜歡你在我面前輕鬆自在。

桌上擱了一壺茶,一碟牛肉乾。天氣很好,我偶爾看著海,偶爾趴在桌上看著你認真做功課的樣子。風輕輕地吹來,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幸福,恍若就在眼前,又像是遙不可及。

我們一起看了夕陽。一下午吃吃喝喝,肚子也不餓,我們吃了麵當晚餐。你幫我把筷子拆好交到我手中。風一吹,我的頭髮往前飄,差點吃到頭髮。你輕輕地把我頭髮撥開,攏好。唉,你的溫柔竟也是你的殘忍。這三年來,令我魂牽夢縈,也痛苦不堪的,便是憶起你這些細膩的小動作。

晚上,回到台北。

「我們到森林公園走走好嗎?」我說。那是我們以前常去的地方。

到了那兒,才發現沒地方停車,我們只好坐在車上。右邊是靜謐的公園樹林,左邊是鼎沸的車聲,很奇異的感覺。彷彿,像一場夢。

「你……現在,是怎樣看待我?」我忍不住問了。
你思索了一會兒。

「我也說不上來。這幾年,我一直努力調整我的心態。現在,對妳的感覺,似乎,像家人吧。很了解,很關心,也很珍惜。」你說。

你拿出一張CD,是林憶蓮的「至少還有你」。

「剛回來聽到這首歌,就被它的歌詞和旋律吸引。我覺得它不像一般情歌那麼煽情,感覺上,好像是唱給家人聽的。」你說。

「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如果全世界我都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我忍不住掉下眼淚。原來,一首歌,在某種場景之下,被賦予生命以後,竟可以如此摧人斷腸……就容我再任性一次吧!我靠在你懷中。

「摸摸我頭髮好嗎?」我說。
你果然摸了摸我的頭髮,還摸了摸我的耳朵。

「太晚了,妳該回去了。」你說。
「嗯。」是的,該回去了。

幾天後,想到你就快回新加坡,還是忍不住想再見你一面。打電話到你家,沒人接。打你的手機,也不通。從下午一直打到半夜,至少打了一百通以上,我急得幾乎快瘋掉,深怕你出了什麼事。

隔天,總算找到你,我問你去哪了,你說到台中找朋友,住在朋友那裡。我能說什麼呢?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你沒有義務要向我報備。

「你回去以前,我們再見個面好嗎?」我問。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你說。這是你第一次拒絕我。
「為什麼?只是見個面而已啊!」我難以置信。
「好吧,坦白說,我有點怕……擦槍走火。」你說。
「你不是說把我當家人看嗎?」我問。
「那只是理想的境界而已。」
「見一面就好。」我低聲下氣。
「不要了,我們都花了那麼久的時間和力氣,好不容易從痛苦中走出來,不要再重蹈覆轍了。」你的聲音很微弱。

是啊,當初決定放棄你的也是我自己,我憑什麼一再對你予取予求?我的心一直在掙扎,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可是,我是那麼強烈地想見你啊!

我寫了一封限時信給你:

「那天,你告訴我小虎走丟的事。我的心,彷彿也走失很久了。我只希望你對我也像對小虎那樣,讓我覺得平安,溫暖,輕輕地依靠一下,也就滿足了……可不可以,二十一世紀,和你再度相遇?」

你,終究,還是沒辦法對我狠心。

「你收到信了嗎?」我打電話問。
「嗯。」

「最近工作上和跟家人相處都不太順,可不可以帶我去能放鬆心情的地方?」我問。雖然刻意淡化信裏的內容,但說的也是事實。

「好吧。」你答應了。我知道,是因為那封信。

我一向是個路痴。你把車開到台北近郊的山路,我也不知是哪兒。

「到了。」你說。
「這什麼地方?」

「洗藥草浴的地方。前幾天朋友帶我來過。洗完後身心都會放鬆,蠻舒服的。我幫妳準備了毛巾和肥皂。先沖完澡,再進去打開這東西,會有蒸氣跑出來,有點像三溫暖。」你示範給我看。

「有些人體質不適合洗藥草浴。如果覺得身體不舒服,就趕快出來。我就在隔壁這間。你可以敲我的門。」你說完,就自己進去了。

我拿了毛巾和肥皂站在外面愣了半天。好奇怪的地方,真不習慣。我一向膽小,心想,打開那機關,不知會不會很燙很可怕啊?算了,乾脆在外面等好了。

我晃到車上,拿出林憶蓮那張CD來聽。

「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我怕時間太快,來不及將你看仔細……」忽然之間,我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什麼都豁出去了。這一刻,我只想真實擁有你。

我衝進去,用力敲打你的門。

「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探出頭來。
「讓我進去,求求你,讓我進去……」

你開門讓我進去。你看到我的眼神,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

「傻瓜,妳這是何苦?」你哀傷地說。
「我怕來不及……」

我們用生命中所有的能量和熱情互相擁抱,撞擊……在氤氳的蒸氣中,汗水和淚水都已分辨不清。我輕撫你滴著水的髮稍,心像是滿溢著,又彷彿被撕裂,拉扯一般痛楚。我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可以愛到如此絕望。

這城市,再度沒有你。然而,我仍願意天真地相信,這世界上有永恆不變的東西,一種純粹的東西。只因為,這世上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