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21 11:43:56李寧兒

【我的母親】

所謂「禁忌」是指在一些特定的文化或是在生活起居中被禁止的行為和思想。母親一生沒唸過什麼書,可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她不准我們提到與「蝹龜」或「青瞑」有關的任何字眼,態度近乎教徒對教義信仰般的虔誠與堅定,尺度不容挑釁。

有一回,我和鄰居的小孩蹲在榕樹前,嬉鬧的將雙掌並排在地面,玩起「點落點叮咚」的遊戲,玩著玩著,竟忘形的不小心說溜嘴,不巧被剛從隔壁洗衣店抱回一堆待補軍服的母親聽見。她除了當場怒目瞪視外,還以眼示意要我立即回屋。等她將手上的衣服平整疊放在裁縫車後,才首度打破心防,以沉重的心情告訴我一個積壓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汝有兩個外嬤,坪頂彼咧外嬤八歲兮時陣,擔一擔相思仔柴欲去窯裡燒火炭,不小心去踢到石頭,續來駁落坎溝摔斷胸坎骨,倒置眠床頂足足疼規半年,了後,就變成『蝹龜』;通霄灣遮咧外嬤,七歲兮時陣目睭疼,台北醫生看無效,了後,續來變成『青瞑』;阿毋閣汝愛知阿,因攏係認吃認做兮老實人,規世人麻毋捌做過啥米歹代誌,出門遮四界互別人兮囝仔笑『蝹龜』笑『青瞑』已經有夠曉悻阿,想袂夠連家己兮查某孫仔麻綴人七逃罵來鬪。

母親幾乎是連珠炮一口氣說完,接著,雙手掩面失聲痛哭。從此,這樣的字眼,就成了我說話或遊戲時的禁忌。

母親的原生家庭位於大坪頂,外婆生下她之後,不到月餘又懷了二舅。據說,當時外婆奶水不足,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將她送給通霄灣一戶以捕魚維生的討海人家當童養媳。

事實上,生母張氏曾到通霄灣探望過她,那回也是兩位生養母親首度見面。當時兩歲不到的她,不知什麼原因,身上長滿了水泡似的癤子,幾乎潰爛到體無完膚。母親一輩子無法理解,自己的生母見到領養的對方洪氏是位盲婦時,為什麼還可以在吃完午餐後狠心的丟下她離去。母親生前對於這件事,心底其實是有怨的。或許也是這個心結作祟,她幾乎是到了婚後,才逐漸和坪頂的娘家開始有了往來。

記憶所及,小時候只要一到西瓜或花生採收的季節,坪頂的外婆就會託到鎮上買菜的鄰人送來自家栽種的農產品,順道轉告母親,希望她能夠抽空帶我們幾個孩子回坪頂。每次一回去,我們總是外婆這邊吃一餐,二舅那邊吃一頓,且飯桌上餐餐有乾煎的白帶魚,還有燒得入味的紅瘦肉。

回家之前,外婆和二舅媽總是爭相把地瓜、花生、玉米、西瓜、豇豆、菜瓜、瓢瓜塞滿整個麻布袋或好幾個加薦,接著,還不忘細心的叮嚀我和哥哥、妹妹,下車時要記得幫母親提。

在那個物資普遍貧乏的年代,九個舅舅當中,就屬坪頂的二舅對我們家幾個孩子出手最闊綽。每回一回去坪頂外婆家作客,他總是囑咐舅媽多少塞給我們一點零用錢。

每年暑假一到,我們兄妹就成了野放的雞鴨,在牛圈前的小土地公廟,在榕樹旁的西瓜田,聞著田間泥香到暑假結束。二舅不只一次酒後當著我們幾個孩子的面,遺憾的對著我的母親說:「貴妹阿,彼年若毋係阮出世了太早,搶走伊阿彼把奶,汝麻毋免送去通霄灣互人做媳婦仔。」

事實上,母親生前最大的遺憾,不是身為「媳婦仔」這件事,而是身為文盲以致「有腳行無路」的苦楚。

並非通霄灣的外公、外婆偏心不讓她就學、識字,而是生不逢時。當年正逢美日開戰,不時得在警報聲響起時,尾隨大人躲進防空壕,根本無心上課。課業就這樣斷斷續續唸了三年,最後因戰後各地百廢待舉,於是休學在家幫忙做家事。直到台灣光復後,才又接到學校通知,請她直接回母校參加畢業考,方便頒發國小的畢業證書。

母親生前常苦笑的對我們幾個孩子說:莫怪阮讀毋冊,阮彼班彼咧日本老師,每工上課毋是坐佇遐蠹龜,就是躄佇遐睏,別班係讀冊讀嘎咿哦叫,阮遮班係抄嘎規黑板,抄嘎手痠,結果咧?課本寫啥貨?字按怎讀?攏毋知。

續落去家己嘛有夠歹運,閣去拄到戰爭,阿兵哥每工來海邊仔掃射,走後山的防空壕就袂赴阿,阿閣有彼咧米國時間讀冊?聽恁討海外公講,阿凸仔兮飛機係飛位頭殼頂過,毋夠伊哪係徛佇竹排仔頂頭,雙手抓魚仔戶伊看,因就袂嘎遮討海兮艱苦人落炸彈。

阿閣有,台灣降伏了後通知阮轉去考嘎彼啥物畢業考?位頭到尾就叫汝轉去寫三十幾字的母音,順續聽汝呼幾聲高低音,按呢就算汝畢業阿,莫怪阮彼班識字兮人毋歸ㄟ。從此,母親看似脫離文盲的行列,只因身分證欄位上註記了「國小畢業」這四個字。事實上,母親除了自己的名字外,還真是大字認識不了幾個。

母親皮膚白皙、骨架纖細,長得手長腳長,在那個年代,一百六十幾公分的身高,搭配四十幾公斤的體重,若以現在的審美觀點來看,外在條件應該算是相當不錯。

生前,她常對著穿著裙裝的我說:「阮是生毋對時陣,抑無彼當時阮嘛係腳長手長,這款衫褲裙凊彩穿起來,應該嘛係毋歹看才係?」

據說,在她們那個年代,挑媳婦的標準是「嬌小玲瓏」型的最吃香──細粒籽,耐徛起,慢老閤ㄜˋ死。

她的小腿修長,就是老一輩嘴裡俗稱的「鳥仔腳」,一看就是下不了田,挑不起重物的女人。還好外公是討海人,雖然家裡也有幾分沙仔埔地,但是除了種種自家吃的蕃薯、蘿蔔、青菜外,倒也輪不到她來下田挑重物。

事實上,母親很小就從左鄰右舍口中得知自己的特殊身分。因此,生長在枝葉繁茂的大家族裡,總是認份的默默做著身為媳婦仔該做的事。

每天一早總是趕在米飯下鍋前,一個人負責刨削一籮筐的地瓜籤,由於年紀小,掌握不住比自己巴掌大好幾倍的蕃薯,削皮時只得將大蕃薯抱在胸前,因此據說她小時候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會留下一處蕃薯乳留下的難洗污漬。此外,剩餘的時間不是幫忙兄嫂帶小孩、倒尿桶,就是幫外婆提水、編草蓆,做做廚房內外的雜務。

通霄灣阿姨,從小生性活潑外向,在家老待不住,成天往外跑,母親生前常苦笑著對我說:「恁嫁去山內彼勒阿姨尚可憐,自細漢就查逋性,置外口舞規工好心扛一把甘蔗轉來分厝邊頭尾吃,續來互恁二舅冤枉,不時嘛舉棍仔箍嘎伊扑嘎半稍死,聽恁阿姨講,伊互恁二舅一直扑嘎十八歲袂出嫁彼一年。」

二舅在日據時代當過保正,所以管教弟妹的事幾乎全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脾氣非常暴躁,常常手執棍棒或藤條一鞭一鞭清楚的抽在和自己有著相同血緣的妹妹身上,邊打罵還邊以恫嚇的語氣警告:

「汝那遐尼阿愛做田裡兮空缺,另工就嘎汝嫁去遠遠兮深山林裡,互汝一世人犁田犂嘎歡喜,看汝以後咁敢閣厝內的空缺放咧毋做,四界綴人去山內趴趴走?」

 

相較於因個性活潑外向而討來一頓責打的阿姨,自幼認命的童養媳,反而顯得乖巧懂事。因此,外公、外婆、舅舅們對母親向來疼愛有加,那種戲劇中常出現的畫面,像是後母苦毒前人囝或是逼迫童養媳吃粗糠的虐待情節,並未在母親身上出現。

 

母親的身子單薄,月事一直拖到十八歲才來,這或許跟她長期營養不良有關。因為出生在物資普遍匱乏的三十年代,三餐面對一大鍋蕃薯籤,漂浮在蕃薯籤上頭的米粒寥寥可數,而那可口香甜的白米粒,永遠在上桌前先進了曾祖父曾祖母的碗裡,剩下又乾又難以下嚥的蕃薯籤,光看胃部就忍不住陣陣翻騰,胃酸常嗆得她一點食慾也沒有。因此,她寧可瞞著外公、外婆空著肚子,佯裝帶著沉甸甸的便當出門,也不願吃一口又膩又怕的地瓜充飢。

 

出門後一個人沿著縱貫路走到鎮上,到寶琴師傅的工作室學裁縫。她總在師傅入屋前,先將工作場所裡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因此,很得寶琴師傅的疼愛。

 

對母親來說,學裁縫一點也不難,難的是中午的這段吃飯時間。當年她為了不讓師傅發現自己沒飯吃的窘境,於是胡亂編個走路回通霄灣吃的藉口。其實這段時間,母親往往是一個人走到位於虎頭山下,一座尼姑庵旁的大樹底下呆坐,熬到自己認為時間差不多了,才回到工作現場。但是這樣的事情不久就被細心的師傅發現了,因為母親老抓不準時間,不是回去得過早,就是過遲。

 

後來在師傅的關心下,才娓娓道出事情的真相。從此,寶琴師傅常常藉故便當的飯菜過多,一個人吃不完浪費,執意要母親幫忙著吃。有一次,寶琴師傅還到市場旁的攤位叫了一碗蚵仔湯,師徒兩人就坐在工作台邊一起分食著吃。

 

母親說:「白飯配蚵仔湯,遮款滋味是阮自出世到十幾歲第一擺吃到,汝咁知,實在係有夠好吃。」

 

每當母親對著我談起這段溫馨的往事,就會重提尋找恩人的念頭。後來,在民國六十幾年,經過層層探聽的結果,終於輾轉得知年近七十歲的寶琴師傅身子依舊硬朗,目前隨孩子長住台北。以當年我們家的生活條件,母親根本無法親自北上,登門拜訪老師傅道聲謝,僅能向鄰居借電話,透過電話向寶琴師傅問候。

 

那一年年底,三十年多年不見的寶琴師傅,竟然意外出現在我們家。師徒久別重逢,不免寒喧細數過往的學習點滴,當母親重提「白米飯」的溫馨事時,老師傅直說年代久遠,早忘了這件事。

 

那感人的溫馨畫面,至今依然清晰的印在我的腦海裡。我還記得臨別前,母親包了個紅包,硬要塞給老師傅,可是老師傅堅持不收,只頻頻拉著母親的手:「聽到妳到處打聽我的消息,感動到好幾個晚上睡不著,妳還記得我,我已經很感動了,這次是我要孩子陪我南下,特地來看妳,妳的孩子還小,紅包袋我收下錢妳留著,給孩子註冊用。」

 

還記得有一次,母親帶我上醫院看病,經過病房時發現病床上躺著一個剛出車禍的年輕人。因為通知家人不及,正乏人照料。母親連忙放下手邊的工作陪他,還到附近雜貨店買罐奶粉來沖泡,並以湯匙小口小口對著他餵食,邊餵食還不忘叮嚀出院後千萬不要碰醬油製品的食物,以免日後臉上留下難看的黑疤。那位大哥哥,因為臉部裹著層層紗布,根本無法說話,但是他拉著母親的手,眼眶不斷泛紅掉著淚。

 

隔天,母親不放心又瞞著父親,抽空偷偷跑到醫院探望,只是他早已在家人協助下,轉往台北更大的醫院就診,而他的父母臨走前一再打聽,究竟是哪位好心人士幫忙照顧他的孩子,執意要當面致謝。只是問了醫院上上下下,就是問不出所以然,離去前還深表未能親自道謝的遺憾。直到母親再度出現,醫師們才恍然大悟,並代為轉述當事人特地交代,一要對母親說出的感謝。

 

後來,我們家開了書局,經濟獲得改善。母親竟跑到學校,直接找校長並表明願意提供清寒獎學金資助貧困兒童。理由就是我們家幾個孩子一路讀書上來,也常領到善心人士捐贈的清寒獎助學金。更可愛的事是,母親經營書局時,不忘勉勵孩子讀書,常私下鼓勵來買參考書的孩子:

「只要你們考上台中一中或師專,就可以來跟阿婆領賞。」若是抓到雅賊,總是苦口婆心的好言規勸,寧願給他們改過的機會,也不會通知他們的家人或學校。因為在母親的觀念裡,總認為人難免會犯錯,只要懂得改過就好,千萬不要把他們貼上標籤。

 

這麼多年以來,從自己身上彷彿看到母親的影子,總覺得母親應該是影響我最深的人。我非常喜歡『以真愛密碼約定,下輩子還要做您的小孩』這樣感性的廣告詞,記得在母親臥病的那幾年,我也曾在病塌前緊握她的手,和她做過類似的來世約定,看到母親病懨懨的臉龐露出久違的滿足笑容,身為子女的我,如今回想起來,總算稍感安慰。

 

回顧母親這一生身世坎坷,尤其在情感的路上走得漫長而寂寞,而這彷彿也是許多傳統母親擺脫不了的時代宿命。一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婦女,面對食指浩繁的家庭,從不抱怨,更不會輕易在子女面前落淚,憑藉著一股堅毅不拔的個性,獨自撐起家計,好不容易才把六個子女一一拉拔長大,咬緊牙關也要讓我們接受完整的教育。因為,母親深深了解到唯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將來才有機會出人頭地。

 

母親一生受人點滴恩惠,常銘刻於心,不敢稍忘。總是找機會回報,熱心助人不愛計較的個性,也讓她獲得好人緣。而她豁達進取的人生觀也處處影響著我們。如今,我們兄弟姊妹在社會上能夠享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這都得感謝我那看似平凡卻又如此不平凡的母親。

 

母親過世後,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遺產,就是『待人真誠』『做人守信』『行有餘力時,不要忘了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母親一生常懷感恩之心,困頓時期曾經受到許多人的幫助,這些點點滴滴,母親至臨終之前,還再三叮嚀我們不可遺忘。因此,為人子女的我們,逢年過節,必將親自一一登門拜訪這些生命中的貴人,致上我們最真誠的謝意。

 

生日又稱為「母難日」,在我的生日來臨前夕,我藉由抒文的方式遙想母親,希望母親在天之靈,得以安息。更重要的是想告訴母親,生生世世我都要以「真愛密碼」和您再約定,下輩子還要做您的小孩。

 

最後,祈願天下所有的母親健康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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