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是最孤獨的姿勢(節錄)／張小虹

精神分析有一支很特別的「客體關係理論」，非常重視小孩與母親的依恃關係，而依賴在母親懷中的小孩，有朝一日，無論如何都得離開母親，獨立自主地走向世界，而這殘酷的剝離過程，往往便得依靠「過渡物件」的幫忙。於是擁抱「過渡物件」，取代了不能再擁抱的母親……

當日讀時心裡直好笑，暱稱那是「泰迪熊理論」，小時依依不捨的那只玩具、那張被毯，都突然意義非凡了起來。直到最近看到王小棣導演的新片《擁抱大白熊》，才真正知道對所有小朋友大朋友而言，「過渡物件」是一輩子的事，生命是一連串不斷的剝離過程，擁有、失落、相聚、分離，擁抱成為最真實也最虛幻的情感姿勢。

《擁抱大白熊》不是童話是寓言。

《擁》有高超的寫實能力，單刀直入糾纏在當代家庭生活中的各種面向，才藝補習、外籍幫傭、網路色情……，有一流幽默逗趣的場景調度與對白，處處溫馨感人。但《擁》更有動人的超寫實能力，出入家庭生活、親子關係的潛意識情感，不再只是台北，不再只是中產階級家庭，不再只是中學生與小學生的成長故事，而是那一直都在每個大朋友與小朋友心中的一種渴望，關於愛與思念，關於童心與奇想。

王小棣是孩子王，不僅會帶著年輕的演員做最自然生動的演出，更調皮懂得每個大朋友的心裡都還躲著一個小朋友。看王小棣的電影像是洗情緒的三溫暖，一會哭一會笑，等到啼笑皆非的時候，就撞見了那最溫柔也最殘酷、最脆弱也最堅強的內心情感世界，而不知所措。

《擁》像一面活生生的鏡子，鏡子裡看見的就像隔壁的小孩、對門的夫妻，自然呼吸著生活在台北的形形色色而見怪不怪，但也就是在這種熟悉與不經意的人情事故之中，蘊藏著最通俗卻又最深刻的情感強度，不懂這些就哪裡會懂這人世的可愛與可恨之處。王小棣的電影就有這種難得的「深情疏離」，真正用心去看台灣這個社會這些人，嘗試了解我們大家的困擾與迷惑、慌亂與失落，有若一雙有情之眼，看盡紛亂荒唐的無情之世，她的電影特別有這種體悟過後的懂得與慈悲，如此溫柔。

在影像情感的闇弱之處，飄起大雪，誰是我們的大白熊，而我們又是誰的大白熊？冰天雪地裡，大家都在尋找，都渴望擁抱。


2004/09/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