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28 18:55:55七竹
相片
洗完水槽裡昨天的碗盤,她將排水口的濾網撈出來,輕輕地在水槽邊敲兩下。
她看見煙屁股和啤酒拉環在裡面,也許昨天有人來,她出差,凌晨才回到家,
洗完澡躺了一下發現一點睡意都沒有,她得花幾天調時差了。
既然醒了,她索性讓自己忙碌,清理客廳。茶几上有幾滴乾掉的油膩湯汁和啤
酒。她趴在地上,掃把伸進椅子下,揮了幾下,更多的拉環和煙蒂滑出來,還
有兩顆圓釦。似乎有稍微整理過,但留下的細微小尾巴讓整理的意圖更顯的心
虛。
十一月清晨的冷風從廚房窗口吹來,她煮了一壺水,等水滾的時候,她發現窗邊
一隻在結網的蜘蛛,風一吹就隨著未織成的網晃蕩,那小傢伙竟然為了這個遲早
會被清掉的東西而奮命,她感到有趣且悲傷。
她拆開在免稅商店買的伯爵茶,倒出比平日多一半份量的茶葉,泡了一杯連憤世
嫉俗的人也會滿足的茶。隔壁的收音機播放著一首不知名台語老歌,歌手低沉沙
啞的聲音,像一隻溫和的貓般摩挲著她的早晨。
陽光也從窗戶透進,在廚房地板留下一片長方形的橙色區塊,她拉張椅子盤腿坐
在光中央,光線像疋金色薄紗籠罩她的全身,陽光的溫暖透進毛孔,她整個人像
發的很好的麵包正享受著烘烤。出差的商旅是奔波操勞的,而現在她坐在她的小
廚房,時間彷彿被加入洋菜粉,漸漸凝固,連心臟都像一隻在胸腔棲息的小鳥,
她感到自在滿足,打從心底感謝今天。
喀嚓。她聽到一聲快門後抬頭看見他站在門口,頭髮像大水淹過的芒草般扁塌,
皺皺的運動衫掛在他身上,和他的雙眼一樣沒精神,圍著嘴巴的是大約兩天份未
除的鬍髭,鬍髭藏不住他的笑容。
「妳回來啦!最後一張底片,送妳。歡迎回家。」她出差時利用空出的幾天,曾
一個人搭火車到某個鄉村,途中她看到一大片青翠的草地,起初她睜大雙眼驚嘆
,不想錯過任何一吋風光,幾分鐘後她雖享受但偶爾也會看前座的椅背,再回頭
看時發現那其實也是片草原。他的臉讓她突然想起那草原,無盡無邊地蔓延,迅
速地覆蓋住她往後她將看到的風景。等她注意到時,他的臉他的身體四肢已經開
始失控地往四方膨脹,最後整個塞滿她的廚房,阻擋了光線,天開始轉暗,而她
什麼都已經看不見了。
她在狹小的暗房內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相片晾乾,桌上還有幾罐藥劑和漏
斗,每移動腳步定會踩到底片碎片和紙屑,她已經對這裡的凌亂過敏了,他卻有辦
法從中找出需要的物品。也難怪,他是在他的世界呀!她突然有了這樣的體認,於
是感到不安和歉意,好像打擾了他。
「這是我這半年來拍過最棒的照片,傑作!要不是說好要送妳,我還真想自己留下
來。」
她不怎麼感興趣地看了一眼,迎光的背部和光線溶成一色,和粉紅色的毛衣以及綠
色的瓷磚構成奇特但和諧的色調。茶的熱氣在她低頭啜飲時遮住了她的眼鼻,只露
出她微揚的嘴角,她透著恬靜的氣氛,卻遠的像是在看萬花筒裡的圖案。這畢竟是
由他眼看到的景象,像是不小心拍到在別人廚房偷喝了一杯茶的天使,只要被人發
現隨時都可以隱身的自在,並且為了一杯平凡的茶感到新奇。這不過是她,他選擇
看到的她。
每天坐在鏡檯前梳妝時,總忍不住瞟向那張相片,直到即使閉上眼也能記得所有細
節,她這樣努力著,然後有天發現她竟不確定照片中的人物是誰了。車子沿著海岸
的公路行駛,依著山的蜿蜒前行,另一側的海浪洶湧,她提醒自己小心,卻忽略了
山上脆弱土石,一個小震動,眨眼間她被好幾噸的泥土掩埋,她在黑暗的空間中和
自己的呼吸聲對話。最後她為了減輕痛苦決定睡沉一點。
「嘿!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通知我啊!有空嗎?出來吃飯聊天,如何?」
好友打來。她們認識了很多年,多少年呢?大約比兩個政黨輪替還久。她們分享很
多,但同時也隱藏了一小部分作為友誼的基礎,好友看過她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她
也經歷了好友幾次不成功的事業和感情,兩人就向各自走在鐵軌兩邊。
她們約在一間義式餐廳,好友點了酥皮濃湯,她點了紅醬斜管麵。餐點送上前,她
拿出要送給好友的禮物,好友當場拆開,看見一條質地細緻的絲巾時,高興地低呼
喜歡,立即圍在頸子上,絲巾的尾端垂落她潔白的胸口,她很高興好友喜歡。她的
視線順著好友的直髮,脖子,絲巾來到她胸前敞開的緊身外套時,她瞬間明白了件
悲憤的事實,她感到缺氧窒息,無法回應好友對她旅行的好奇。
叮鈴,一對談笑中的男女買完帳後推開厚重的木門離開。一陣濃霧像舞台乾冰一樣
,趁機湧進來,沒有絲毫遲疑地瀰漫了整個餐廳,周圍的顏色像被潑了水瞬間褪色
,而好友卻愈來愈清晰。她看見她有一根懸在髮稍的淺棕色落髮,紅色指甲油部分
有刮痕,唇邊有一顆擠過的暗瘡。
「吃吧!肚子餓死了,我先開動了。」
她掀開覆蓋在瓷盅的酥皮,滾燙的黃色濃湯突然暴噴,她想蓋住她敲開的洞口,但
濃湯以一股無法阻止的速度流到她身上,她雙手沾滿黏稠的湯汁,濕衣服貼著她的
身體,渾身不舒服而且狼狽,她感到急欲爆發的衝動正伺服在她最後一道理智附近
。她極力壓抑的同時,看見好友優雅地小口喝著她的湯。
猛烈的開門聲音將她驚醒,他用力拍開她房間的燈,突然的光線刺得她的眼前一片
花白。她先接收到他帶來的寒氣和酒氣,適應了光線後,她看到他站在她床邊,憤
怒地看著她。
「為什麼我要透過別人才知道妳要離開我?我愛妳了,這樣還不夠嗎?」
她沉默了很久,正要開口時,他頭卻一轉,走向衣櫥拿出他的行李袋,胡亂地將他
的衣物塞進袋子裡,她的衣服也被扯的亂七八糟。眼前忙碌的他不真實到好像是她
剛那場噩夢的延伸。她原本想提醒他說他不小心把她的內搭褲裝進去了,但他已經
大步離開。連門都沒有關。
於是失去他的悲傷和工作的疲勞不斷地從那扇門灌進她的生活,有一天晚上她在泡
澡時累的睡著了,但她知道她已被悄悄地關進一個牢固的鐵箱,丟進海裡,她無力
掙逃,任自己緩緩沉入黑不見底的海溝。爸媽和妹妹合力將她打撈上岸,為了防止
她再度掉進水裡,他們將她安置在高樓樓頂,她卻還是不小心從樓梯滾下去,每撞
一階就痛一次。不知道撞了幾回,她開始覺得這些真的夠了,這痛苦折磨實在太長
,她對自己不耐煩了。世界上絕對沒有任何一種傷可以永遠癱瘓一個人的。於是在
到達平地後,她頭也不回地往前進。
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早上,她把他沒帶走的東西裝成三大箱,用宅即便寄到他爸媽家
,附了張紙條:「你有看到我的褲子了吧!反正你也用不到,有空寄還我。」此外
,她也寄了一封信給好友,沒有隻字片語,裡面只有兩顆她掃到的鈕釦。
好友隔天打來,哭著說她有多對不起她,她不是故意傷害她。她哭得話都被鼻水眼
淚黏糊成一團,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安慰她沒關係。結束通話後,她的手機
電池只剩一格,她嘆了一聲,友誼這東西還真的是耗損。
她又回到以前平靜的生活,認真工作,固定每星期打掃一次房子,唯一不同的是沒
有人會弄亂她的整潔了。有一天她在信箱看見一封信,看字跡就知道是他,但是封
平信,想必他沒打算還她的打算了。撕開信封,抽出一張相片,相片裡他只穿著她
的緊身褲和不知從哪個女人弄來的紅高跟鞋,擺著Mariah Carey某張精選集的封
面姿勢,臉上畫著誇張的濃妝,左手托臀右手拿快門線。
背面寫著:「誰說我用不到?!」
她雖氣到想將照片貼在同志網站,冷靜下來後,她反而找了個相框放進去,和她那
張照片放在一起。她看了這兩張相片許久,感到不可思議,那是兩個曾經是戀人的
男女,現在卻像是兩個從不同雜誌剪下來的模特兒,她再仔細看著她的相片,這次
她總算覺得那真的是她沒錯,是他看到的她。或許他真的很愛她,她想,但他肯定
更愛他自己。
時鐘響了五聲,她才發現她想了快兩小時。她仰頭朝天花板呼出一大口氣,覺得愛
情這種事,真的太耗損了。
「你這個自戀的幼稚鬼。」她說。
七竹
2009-11-28 19:01:47
我一直覺得對話短少只能給James Joyce和蔡明亮用,這篇冒犯了。
這是一個很冷調的愛情,也冷掉了好幾次,因為沒對話所以有點無趣。
但不管你是看完這篇或是用視窗拉軸拉完這篇的,都很感謝你願意看我這樣一個人的文字。
"她嘆了一聲,友誼這東西還真的是耗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