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屆時報文學獎 散文評審獎
離開自助餐店,外頭陽光依舊,世界依舊太過晶亮如同樣品屋。我不再斷言夏日如井,但不能諱言的是每個夏季都像難以撲滅的火焰,只能靜靜等它經過……
餐館外,正午的街道被陽光整修得像是一座閃亮的樣品屋,一切都被熱騰騰的空氣浸洗得過度晶亮而顯得超現實。每個剛踏入餐館的顧客,臉上都還留著陽光的唾液,那熱情的印記對他們而言卻比吸血鬼的齒痕更暴虐。
陽光如奶油,溶化在它們肩頭。
「好油……」人們紛紛皺眉低語。
但在這一切景物都被暑氣吸吮得過度乾癟的時節,我寧可想像自己劫後餘生,進入這間餐館就等於推開了小叮噹的任意門──夾起滷雞腿、荷包蛋和幾片高麗菜、幾塊苦瓜,不同的菜色就可以馬上換算為不同的塔羅牌:例如滷蛋等於聖盃、蝦子等於女祭司、空心菜等於魔術師、皮蛋豆腐等於命運之輪,牌面點數則以菜量計。於是命運的占卜可以由點菜來決定,而凝神默算菜價的自助餐店老闆就是解牌者。
今日菜色排列,解牌過後總計75元。解牌的結果與世界的運作息息相關,美國蜜蜂的神秘消失,造成糧食產量銳減、糧價飆高,於是也造就了牌面象徵的意義。以往「滷雞腿、荷包蛋和幾片高麗菜、幾塊苦瓜」的排列,頂多解得68元,差價7元足以支付我一半的公車車資。於是我怎麼吃也影響了我怎麼移動,可見生活永遠都是一個記錄各種氣象數據的百葉箱:舉凡溫度溼度風向雨量無一不記錄、無一不相互干預。無一,不。
坐下之前,先拿粉紅餐巾紙重覆擦拭了幾次桌面,確定沒有油水殘留後才放心地把自己的白色紙盤與竹筷子放上去。坐下前也用力地拍打了幾下深綠塑膠皮革椅墊,就怕剛剛坐過這張椅子的人的體溫,會如針頭一般地扎入我鬆軟的臀。
正午的自助餐店,人聲吵雜加上食物氣味,讓人覺得自己不斷地被隱形的力量推擠,直到無路可去,因此只好越吃越快,同時抬頭看著前方那台鎖定在新聞頻道的電視機。
巴基斯坦炸彈客紅色清真寺外引爆、西班牙奔牛節登場男子跌落高牆喪生、六歲裸女登上澳洲藝術雜誌封面……新聞記者播報新聞的語氣,讓我以為她正在參加話劇演出的試鏡。
「我一個人跳舞」。
就在我決定卯足全力、加快速度把我漲價了7元的塔羅牌吃光時,我聽到這句話。像是海豚躍出水面那般、足以激起雪白水花的一句話。
於是我轉頭。
像是洗牌,然後在絲綢桌巾上重新置放一組花紋精緻的塔羅牌。
但海豚躍出水面後總是很快又鑽回海裡。海平線將世界一分為二,那底下是人類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完全理解的深淵。我沒找出說出那句話的人,餐館內人聲鼎沸,咀嚼食物的動作成為我唯一的救生圈。
我左顧右盼,同時不敢放慢咀嚼的速度。這麼多陌生人同時說話,語言的水位不斷升高──語言正在興風作浪,而我不得不感到害怕。
因此一旦停止咀嚼,我就必須立刻站起、盡速離開,以免淹沒於那如同魚群般集體擺動尾鰭的辭彙當中。
(ㄅㄆㄇㄈㄉㄊㄋㄌ聲母韻母陰平陽平上聲入聲鼻音摩擦音)
(白飯泡菜米血鳳爪豆豉蹄膀)
我有許多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其中一個是擁有福爾摩斯的判斷力,例如從一個陌生人的外型,推測出他居住在城裡的哪個地區、可能從事的職業、最近的工作狀況……我相信這樣的推測,是比大衛魔術更容易練就的特技、花費的成本應該也低廉得多,也許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我在臨終前就有猜對一個陌生人身分的可能──是的,我總是懷抱著這樣的夢想,走進每一間充滿陌生人的公共場所:例如咖啡館、西餐廳、甚至電影院──在黑暗如海底洞穴的空間中,還是可以憑藉著細膩的敏感度,讓雙耳如同潛水艇般逡巡,逼近每一顆沉睡的蚌貝或提燈籠的??。
但經過多番比對,自助餐店其實才是觀察陌生人的最好據點。
咖啡店裡的人總是在討論某部電影某本翻譯小說某一種新口味的比利時啤酒;西餐廳裡的人幾乎都在約會,尷尬對視的同時只能拿食物作話題……在大部分的公共場所裡,人們似乎都將自己當作櫥窗模特兒,必須擺出符合環境氛圍的姿態、說出符合場所性格的言語,但是在自助餐店裡,那些必須遵守的規範卻像是塵土,一拍就掉。
沒有人想在自助餐店裡演戲。也許那是因為大部分的人們,覺得這裡頂多只能當作攝影棚裡的休息區。在這裡不用計較什麼食物該搭配什麼酒、也不用怕搞錯餐具的使用順序、更不須擔心話題是否適宜。在這裡,甜椒可以配吳郭魚,糖醋排骨可以配馬鈴薯沙拉,完全沒有規則,也就無關乎品味、階級與成敗。這裡是自由形式得到實驗與實踐的場域:不設最低消費、紅茶熱湯隨意取用──在這裡人們似乎有絕對的自由,也不再談論電影、文學、時尚之類的話題,轉而傾聽自身肉體發出的哀鳴。因此在自助餐店裡最常聽見的不外乎是「餓死了」、「累死了」、「吃得真飽」之類的簡單直述句;如果有複雜一點的對話,則不外乎是說三道四,哪個同事很賤、男朋友是混帳之類的句子堆得跟餐具回收處的紙餐盤一樣高。
因此為了那句,平常不可能在自助餐店聽到的「我一個人跳舞」,我不斷地重返同一家自助餐店,希望在吃遍每一道菜之前,找到說那句話的人,請他告訴我那句話的後續發展。
取用店裡的紅茶時,必須將長柄湯杓伸入巨大的鋁製湯桶中,穿越層層冰塊的阻擋,最後將冰茶倒入塑膠袋中、插入吸管,再以紅色塑膠繩綁起。除了自助餐店與少數的早餐店,應該沒有別的地方會再這樣提供飲料了吧,都市人早已習慣在路邊的飲料舖購買半糖或無糖、去冰或少冰的烏龍奶綠茉香珍奶紅茶拿鐵,外覆一層塑膠薄膜、插一根直徑一公分的吸管(吸管顏色紅橙黃綠藍靛紫,也許亦可作為另外一種占卜)。
那薄膜緊緻、牢固,不像自助餐店裡裝紅茶的塑膠袋,軟綿綿地站也站不好。某日,就在我試圖將紅繩綁好時,我又聽到背後傳來那句「我一個人跳舞」。於是我轉頭,手中那袋紅茶卻溢出。
雙手冰涼,週遭卻依舊人聲鼎沸,推擠著我直到我無路可去。
我心跳加速,拿粉紅餐巾紙擦乾雙手後,心神不寧地回到座位。「我一個人跳舞」,然後呢?
我左顧右盼,同時不敢放慢咀嚼的速度。這麼多陌生人同時說話,語言的水位不斷升高,興風作浪。
「再多告訴我一些吧。」我在心裡焦急地吶喊。但每個人都專心地挑著魚刺、用餐巾紙擦嘴(這時我不禁想到廁所裡也是以這種粉紅餐巾紙代替衛生紙),或微皺眉頭地盯著電視螢幕。
2.5億頭彩無人領5天後繳國庫、琳賽蘿涵出櫃認了莎曼珊、5個月大女嬰疑遭虐待昏迷母堅稱她自虐……無論看到哪一種新聞,大家的表情都沒什麼變化,除非他們忽然被魚刺卡到喉嚨。
但這一切其實都息息相關,就像美國蜜蜂的神秘消失事件一樣。
將自助餐菜色換算為塔羅牌時,白飯到底該當作哪一種牌?它永遠都排列在整副牌的最後(當我們拿著紙餐盤到老闆面前,等待他說出總價就像等候審判發落,但他總是先問一句「白飯大碗還是小碗?」),可以與任何一張牌搭配解讀,而且永遠是由別的牌來影響它的滋味,而它則完全無法動搖別張牌的氣息。但如果以飲食來譬喻命運,這看似毫無影響力的白飯卻又佔有決定性的地位,足以扭轉命運,讓一切由負歸正。在最緊急的時刻,翠綠白菜或酥脆烤鴨都比不上一碗白飯來得直接有效。
而且白飯通常是到最後才會吃完,它是一張持久而最難驅散的牌,即使它看似簡單──畢竟要把飯粒吃得清潔溜溜,需要的不是飢餓感而是一種堅持。我時常在吃完紙盤上的所有菜色、甚至最後一根空心菜梗或雞腿骨頭上的最後一絲肉屑時,還捧著半碗微溫的白飯──這個最簡單的東西,卻能讓整副牌變得艱澀難解──而每當我苦思不解時,腦中就會浮現那句「我一個人跳舞」,雖然我再也沒聽到有人說出那句話,直到某日在KTV聽到朋友點歌時才發現那不過是一首十年前的流行歌。那個在自助餐店說出「我一個人跳舞」的人,接下來也許只是要繼續背誦歌詞。
那其中也許什麼故事也沒有,而我也無法根據一首歌判斷一個陌生人居住在城裡的哪個地區、可能從事的職業、最近的工作狀況……我只能確定無論我們兩人點的菜有多麼不同,我們都共享著同樣的白飯──頂多是大碗或小碗的差別。
離開自助餐店,外頭陽光依舊,世界依舊太過晶亮如同樣品屋。我不再斷言夏日如井,但不能諱言的是每個夏季都像難以撲滅的火焰,只能靜靜等它經過,在焦痕與逐漸散去的濃煙中,繼續呼吸、繼續翻開絲綢桌巾上的紙牌。
我還是時常回到同一家自助餐店,喝塑膠袋裝的紅茶,當自己的替身演員。停止思考,只任由食物碰觸雙唇、滑過食道、安躺胃中。那一盤盤花枝捲、秋刀魚、蒸蛋、花椰菜,依舊油亮飽滿得像在作日光浴,陽光如奶油,溶化在它們肩頭。
好油……
但我還是心滿意足地把它們全都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