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我

有一個多月沒有寫稿,一方面是工作上的忙碌,另一方面是因為父親的身體出了些小狀況,因此寫稿的時間一延再延。趁著雙十國慶暫有空檔之時,寫下我自己個人近日的心情。

父親在上週二(十月一日)接到榮總來電,通知其要住院,因為父親的腎臟外有兩個水泡,後經診斷為後天性腎囊腫,因此需要住院做進一步的處理,知道要住院之後,我就通知了我弟偕同父親一起去醫院辦裡住院手續。心中的情緒其實是百感交集,由於父親今年已經76歲,一方面是年事已高,身體難免有疾病纏身,另一方面心中對於父親堅毅的個性多少有些慚愧。父親自覺行動可以自如,要我們兄弟倆早早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不要因他的病而拖累我們的工作,同時也千交代萬交代我們不要告知其他的親朋好友,以免欠人情,甚至勞師動眾。

拗不過父親的交代,我們陪侍在旁到傍晚,就離開了榮總。即使隔天要進行穿刺的小手術,父親也是一人獨自面對,後來弟弟在週三的下午趕到醫院,穿刺也已進行了半個多小時,進行得很順利,抽出了2000多cc的水,原本腫大的肚子消了不少。不過父親的性格依然如昔,要弟弟回到工作崗位上。

之後父親一方面在醫院休養至週六(十月五日)早上出院,另一方面,母親、弟弟和我輪流誰有空就到醫院去照顧父親。說實在,我們也沒照顧到什麼,可能只是盡了親人該有的責任。人生到了遲暮之年,有時候我們所能做的都非常有限,因為父親除了腎囊腫之外,包含呼吸不順、坐骨神經等問題,醫生在做了各方面的檢查之後,經過胸腔內科、心臟科、神經內科等醫生的檢查,依然不知父親的呼吸不順該如何處置,看著父親有時呼吸難過、痰咳不出來、手腳無力等症狀,似乎真的就是束手無策,就連醫生也沒個頭緒。

但是父親畢竟是個有信仰之人,所以一切都交給了上帝,看在我自己眼裡,我自己反而信心變小了,或許將生命交在上帝手裡是最穩固的。

回過頭來看看我自己的生命,我不得不說自己受父親的影響在所難免,但多少對於父親的一些想法也不是百分百認同,尤其知道許多人住院,即使不願意太多人知道,但多少也是會有所渴望親友的探視,因為人生裡畢竟有時難免會需要他人的幫忙和協助。不可否認的是父親不願欠他人的人情債,多少跟男性心中的英雄形象有關,甚至是男性在整個社會環境的教育下,將男人形塑成一個以問題解決為導向的人,因此男人較少考慮到自己的情感層面。

曾經有一次到軍中演講,在某個餐會中與一位位列少將官階的長官同席,聽他所言終其一身沒有任何壓力,只要上面長官交辦的任何事項,他都戮力勇往直前,根本談不上壓力的存在。即使有一次長官交辦一項任務,隔天就要看到成果,他也是熬夜將其完成。隨後他又談到現在有些軍官逃避責任,藉口說有壓力,份內的工作竟然沒有好好地完成,他為此則是頗不以為然。

聽這位長官說完這一段話,我自己個人感到非常有趣,在現代的生活裡,人們多少都會有各種不同形式的壓力,說沒有壓力恐怕也是一種特殊的觀點,這位少將可能漠視了壓力的存在,另外更可能的觀點是,這位長官對於壓力解決的方式都只採取「問題解決模式」,甚少採用情緒或情感上的連結來協助自己及其部屬以減輕壓力。

再看到我父親的例子,我回想了一下,我父親跟母親大概我親自看到他們手牽手,就我記憶所及,只看到唯一的一次,那時剛好是我跟在他們身後,不小心看到的,其他時間我都不曾有過他們何時手牽手的印象。「我愛妳」這一詞眼更是鮮少聽聞我的父親對母親說過,有時候真的是不知道父母親之間的「愛」是已經昇華還是僅存的例行公式。

以事實論之,多數男人漠視自己的情感,使得他們深處關係之中,常以「疏離」的面貌呈現出來,連我自己也都無法倖免,雖然我自己常到外面演講兩性平權的議題,對於身為男人的我也多所批評,太過理性而少了柔情、多了陽性氣質卻忽略了我自身有的陰性氣質,就算我有所覺察自己的缺點,可是在我的生活中不自覺就會以理性及陽性的特質來面對我的生活及跟我相處的人。

或許如同婚姻治療師Rubin所觀察到的,她指出在我們過去的童年經驗裡,由於母親是嬰兒一出生時的照顧者,母親所帶給嬰兒的是種情感上的連結,因此男嬰兒或女嬰兒都感受到來自於母親的情感澆灌,而對母親產生了認同,心中也形成一個內在的小人。因此有一些三、四歲的小男生會對母親說:「將來我也要生個小孩。」多少也是小男生對母親一種認同而生的反應,然而母親總是會糾正小男生的說辭,小男生就覺得生氣,認為母親否定他將來想做的事。在這一個時期裡,心理學家稱之為「共生」階段,嬰孩跟母親似乎是同為一體,因此認為母親可以做的事,他也同樣可以做,只是他還不能了解他與母親是不同的。

隨著時間的演進,男孩子認同的對象開始逐漸移向父親,而母親這時也推波助瀾讓男孩向父親學習,對於男孩子而言,父親不過是個有時可以陪他玩騎馬打仗的頑童,但有時又是個胡亂發脾氣的暴君。相對於母親之前的情感連結,為了避免自己受傷害,於是在長成的過程中就逐漸形成了心理防衛,不讓自己的情感受到傷害。男孩子踏上了「分離-獨立」的階段,這對男孩而言是種早期情感上的挫折。相對女孩子而言,似乎就沒有這種困擾,她心目中的母親並未離她而遠走,因此女孩子在走上「分離-獨立」的階段遠比男孩子來得晚,甚至我們可以發現,女孩子在成人之後,面對愛情總是犧牲自己、倚賴對方,多少也都可以解釋女人在渴望親密上是比男人強烈許多。

因此Rubin下了個結論:「就女人而言,困難的是與人分離;而對男人而言,困難的是與人合一。」這句話點出了兩性相處的重點,同時也指出男人和女人的困境。

用此觀點來看待我父親此次住院,多少就是在過去的生活中,以問題解決為導向的生活成了我父親的生活重點,所以不願麻煩親友們。而這樣的生活哲學,似乎無形中我也吸收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致使我有時候不免有些大男人,在與親密愛人吵架完之後,我總是一聲不響地離開,有時生完氣還會甩門表示抗議。我絲毫不懂得言語的溝通,甚至在親密感上的連結也是非常薄弱。

一種新的典範似乎蔚然成形,瑞典首相Carlsson在「瑞典查甫人」(men on men)一書的前言說到:「遠離舊式的父權男子氣概形象有一種解放的作用,或許對男人而言尤是如此。它意味著可以選擇一種個人的姿態和關係,不受傳統預先決定。」這的確是個相當精闢的註解,如果我們認為早期經驗對我們的影響是如此重要,或許我們身為男人的角色就該認命,但是我們的角色是可以「選擇」的,我們何必被過去決定我們未來的生活!


參考資料:
1.Rubin, L. B. (1995)、樊雪梅譯(1999):親密陌生人(intimate strangers)。台北:五南出版社。

2.Niklas Radstrom et al.著、朱恩伶、黃政淵、刁筱華、蘇芊玲、王瑞香合譯(2002):瑞典查甫人-八個瑞典男人談平等、男性氣概和親職(men on men: eight Swedish men’s personal views on equality, masculinity and parenthood)。台北:女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