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24〈一〉轉到了健保床，不用再擔心要付一天1500元的病房費用

隔壁床的阿婆是原住民，多半時候都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是從她大大的肚子及發黃的臉色看得出應該是肝硬化。搬到5樓腸胃內科來，發現好多病人的臉色都一樣，一看便知是肝臟出了問題。健保病房一間有5張病床，對面3床、我們這一邊有兩床及共用的廁所、衛浴，兩邊用木板隔開，每個病床都用綠色的布幔隔起來。我待的這一間病房5個人中就有3人是因為肝臟出問題而住進來的，另外1位阿婆則是大腸要開刀。

我的病床在窗邊，無聊時可以望望窗外看著天色變暗，有時還可以看到飛機降落，新年倒數那天晚上還看到煙火，不過病房裡常不知今夕是何夕，就更不用說過年過節了。

週一轉進來的時候，發現隔壁的阿婆雖然行動不便，上廁所常要看護幫忙，但阿婆的女兒們非常的溫柔體貼，每天都固定有一位留下來跟看護一起照顧她。週一的時候還聽到她用手機跟親朋好友聊天，但不知為什麼週三開始餵食的食物全都吐出來、施打的藥劑似乎也沒什麼效果，醫師要家人不斷的跟阿婆講話，像是「現在是上午還是下午？妳還認得我是誰嗎？」等等，儘量讓阿婆打起精神來。週五阿婆突然變得聒噪，她女兒為了避免吵到其他病人，不斷好聲好氣地跟阿婆說「好好好，我們睡覺好不好，不要再說話了」，但阿婆還是持續講話，整晚講個不停好像要把話全部講完似的。這些天來探望阿婆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個神父跟阿婆說：「妳不用擔心，天上的神會幫助妳的，不管是耶穌還是觀世音都在妳身邊，所以妳要加油、一定要有信心！」這時我還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

事情是發生在29日中午，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週六，「媽媽」「護士怎麼還不趕快來」一陣呼天搶地，心一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隱約中感覺到人聲雜踏，布簾子下看到護士推來維生系統，據說是血壓降到30多，護士一面施救一面安撫家屬「請鎮定下來，我們已經在急救了」。從沒想過死亡離我那麼近，只有一簾之隔，胸口一緊有點呼吸困難，心想還好大弟剛好下樓買飯沒有撞見這一幕。過不久恢復平靜，只有阿婆的呻吟及測試心跳的機器聲在我床邊滴滴滴的響。

由於心煩不想待在病房裡，便跟大弟到交誼廳看電視打發下午的時光，湊巧遇到來探病的表姊及外甥。閒聊之下才知道，表姊因為子宮肌瘤的關係，前陣子才開刀拿掉子宮，而小外甥才高中生就已因為氣胸動了兩次胸腔的手術。這年代污染太多要保持身體健康似乎不太容易？

一夜平靜但好景不常，隔天中午原本滴滴滴的聲響突然化為滴一聲長音，任誰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家屬慌成一團，護士一面搶救一面通知醫師到場，「不是我催你，請你趕快來」護士嚴肅的說，說完探過頭來：「可不可以請妳暫時到外面一下」神色慌張。媽一面要我口唸「阿彌陀佛」一面把我帶離現場。不知在交誼廳混了多久，媽怕我體力不支希望我回房，沒多久又被趕出來，因為醫師們要在病房裡直接照X光，隔壁的我自然是在輻射範圍內。下午阿婆有一度被移出病房，心想加護病房總算有床位，但我錯了，因為後來阿婆又被送了回來。傍晚6點又急救了一次，這時不管是誰都已精疲力竭，但家屬還是希望儘量搶救。晚間總算盼到了加護病房的床位，但這對家屬來說與死神的拔河才剛要開始，後來出院前聽說那位阿婆還在加護病房中。

我能理解家屬對患者的愛，希望她能長留人間，但患者痛苦的呻吟又讓人非常不捨，特別是搶救的過程又是另一種折磨，拔掉維生系統對患者來說未嘗不是種解脫，但說很容易做很難，特別是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大弟口口聲聲說遇到類似的情況應該要讓患者安祥的離去、不要給予過度的急救，但是當我看到我灌腸時他那焦急的模樣，我不確定如果我面臨類似的情況他是否真的會依照我的心願--讓我到安寧病房。生與死究竟如何取捨我不知道，這是每個人一生的課題，之前不斷逃避的我，現在或許該是正面面對它的時候了。

晚間護士巡房，一臉抱歉的對我說這幾天都沒能讓我好好休息，如果我需要的話可以跟她要耳塞，其實耳塞有戴沒戴都一樣，雖然聽不太到但還是能感覺到急救時的緊張氣氛…

原住民阿婆轉到加護病房沒多久，隔壁病床立刻送上來另外一位病患。這位阿婆64歲左右，一上來就不斷的罵她老伴，脾氣似乎不太好。隔天31日阿婆又在鬧脾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我要回家啦！吃草藥比較有效，在這裡會被害死啦！都只讓我打點滴不讓我吃東西」之類的話，家屬怎麼勸都勸不聽，聽說一星期前也是因為吐血被送進這家醫院來，但在急診室待三天就又回家去了。這回又是因為吐血、血便，家屬擔心堅持要她接受詳細檢查，但是她怎樣都不肯讓護士插針打點滴，也不給醫師做檢查，好說歹說才讓醫師抽腹腔的積水化驗。當天晚上大嗓門的她每回想小解時總是不斷呼喚她那酣聲四起的老伴，全病房的人都醒了就是她老伴還在打呼，等老伴醒來總免不了又要罵上幾句，整晚的美夢就這麼泡湯了。

這位病患也是肝臟出了問題，再加上血管瘤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醫師希望能藉由治療肝臟減輕血管瘤的負擔，但是阿婆就是不肯。1月1日早晨7點多還在睡夢朦朧中，只聽到隔壁床的老伴正在餵阿婆吃早點，沒一會兒聽到他說：「妳說是不是妳自己挖的？」剛剛還罵聲不斷的阿婆這回悶不吭聲。沒多久護士巡房突然大叫：「怎麼吐血了！家屬ㄌㄟ？」老伴後來出現但一問三不知，聽說阿婆在家裡吐血的時候也是只有他在場，但他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在照顧病患上顯然失職。

護士探頭來把我們給請了出去，請老先生連絡家屬開始另一波的急救。後來聽耳力很好的大弟描述，好像是阿婆吃飯途中突然流鼻血然後不醒人事，但是這時老先生不但沒呼叫護士反而逼問阿婆是不是她自己把鼻孔給挖出血的，之後就消失蹤影，直到護士發現阿婆吐血老先生才又出現。急救沒多久，院方依照家屬的意願拔掉維生系統讓阿婆回家去，身邊只有老伴跟女兒陪伴，雖然她還有兩個兒子。

突然覺得人生短暫、變化無常，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

又，相較於原住民阿婆，上述阿婆的處境可說是天壤之別，關心的家屬少不說，家屬的輕忽才讓病情迅速惡化，其實家屬的陪伴才真的是病患最大的精神支柱。

很快地又送上來新的病患，這位阿婆雖然也是肝臟有問題，但卻非常的樂觀，因為不希望造成家屬的負擔，一切都自己來，三餐也訂醫院的伙食，有空就四處找人抬槓。據她女兒說，在這之前已經住自費房一個月了，因為擔心轉病房會換醫師，所以不敢換，直到醫師再三保證即使轉病房也會來探病，才放心的轉到健保房。每回醫師來探病總是說「不要再追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了，等妳黃膽的指數恢復正常後就會讓妳出院的」，聞言阿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好消息是當我轉到外科病房時，她也準備要出院了。

同樣面對疾病，有人唉聲嘆氣、牢騷滿腹；有人樂觀面對、享受人生。一位阿婆全身都是病，糖尿病、高血壓；7、8年前動過心臟血管手術；一個月前摔斷髖關節不良於行，因為年紀太大再加上曾動過心臟大手術，醫師不敢幫她開刀，就這樣放置不管。這次因為膽結石再次住院，醫師依然不敢貿然開刀，擔心麻醉到一半人就不行了，還好是聯絡上先前心臟手術執刀的醫生才讓她住院準備開刀。髖關節的傷口常讓她痛到忍不住叫出聲來，但住院這幾天卻從沒聽她抱怨過，看她跟外籍看護有說有笑，有一度還誤以為那看護是她媳婦ㄌㄟ，感情這麼好！雖然身上那麼多病痛、子女事業忙碌不在身邊陪伴，但她還是很樂觀。開心地跟我一一展示她身上的傷疤。

看她信心十足的簽下麻醉同意書，不管手術結果如何她還是要試它一試的精神，就讓人佩服不已。同樣生病的我要選擇什麼樣的態度面對未來呢？其實答案很明顯--就是活在當下、樂觀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