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國 的 諾 貝 爾 文 學 獎 得 主 君 特 ． 格 拉 斯 （ Gunter Grass ， 1927- ） 寫 過 一 首 十 四 行 詩 《 十 一 月 之 國 》 。 所 謂 的 《 十 一 月 之 國 》 指 的 就 是 德 國 ， 因 為 非 常 巧 合 的 ， 1923 年 希 特 勒 掌 權 ， 1938 年 納 粹 首 次 大 規 模 「 水 晶 之 夜 」 暴 行 ， 以 及 1989 年 柏 林 圍 牆 倒 塌 ， 皆 發 生 在 11 月 9 日 。


這 首 詩 的 最 前 4 行 和 最 後 兩 行 分 別 是 ﹕

那 是 我 所 來 之 地 ， 歲 歲 紀 念 第 九 個 日 期

也 是 我 想 離 去 之 地 ， 越 過 非 我 所 建 的 籬

穿 覑 錯 鞋 奔 向 那 我 也 有 分 的 地 方

我 也 有 責 任 對 那 些 殘 留 覑 的 骯 髒 。

打 消 債 務 或 不 計 利 息 並 不 正 當

那 債 應 由 我 輩 清 償 。


這 幾 行 擲 地 有 聲 、 動 人 心 魄 的 金 石 之 句 ， 不 但 濃 縮 了 戰 後 德 國 的 思 想 格 局 ， 更 重 要 的 乃 是 它 也 非 常 深 刻 的 碰 觸 到 了 所 謂 的 「 歷 史 救 贖 」 的 課 題 。 在 有 如 噩 夢 的 歷 史 裏 ， 加 害 與 被 害 乃 是 一 種 最 讓 人 痛 苦 不 自 在 的 關 係 。 當 加 害 者 愈 是 拒 絕 記 得 ， 受 害 者 只 好 變 得 更 加 痛 苦 地 難 以 忘 記 。 只 有 加 害 者 自 己 去 記 住 ， 把 它 變 成 心 靈 上 的 爛 瘡 ， 最 後 讓 它 腐 肉 脫 落 ， 結 成 新 痂 ， 它 才 可 蛻 化 為 新 人 ， 並 在 不 斷 凝 視 瘡 疤 裏 提 升 自 己 。 只 有 加 害 者 自 己 在 記 住 裏 提 升 ， 受 害 者 才 會 在 遺 忘 裏 學 會 寬 恕 ， 傷 害 始 有 可 能 被 轉 化 成 彼 此 坦 蕩 豁 然 的 契 機 。 罪 是 良 心 的 債 ， 只 有 用 良 心 去 對 待 ， 才 不 會 變 成 債 上 加 債 。


而 毫 無 疑 問 的 ， 乃 是 德 國 確 實 以 君 特 ． 格 拉 斯 詩 裏 所 呈 現 出 來 的 這 種 境 界 ， 解 決 了 它 自 己 的 救 贖 問 題 。 它 沒 有 被 罪 惡 陰 影 愈 纏 愈 小 ， 反 而 在 救 贖 的 超 越 裏 愈 變 愈 大 。 德 國 走 出 了 那 種 「 殘 留 覑 的 骯 髒 」 ， 丟 掉 了 「 錯 鞋 」 ， 因 而 能 邁 開 新 的 步 伐 。


但 因 為 二 戰 元 兇 之 一 的 日 本 ， 它 在 戰 後 所 走 的 卻 是 另 一 條 路 ， 因 而 它 脫 不 掉 過 去 的 「 錯 鞋 」 ， 只 好 繼 續 覑 錯 誤 的 步 伐 。 日 本 教 科 書 改 革 委 員 會 表 示 ， 承 認 戰 爭 罪 行 是 一 種 「 自 虐 」 ， 有 礙 於 日 本 的 尊 嚴 感 。 當 日 本 仍 對 「 虐 他 」 無 動 於 中 ， 它 要 找 回 尊 嚴 豈 非 緣 木 求 魚 ﹖ 對 於 這 種 沒 有 罪 惡 感 的 國 家 ， 如 果 讓 它 進 入 安 理 會 ， 豈 非 等 於 是 對 聯 合 國 的 莫 大 侮 辱 ﹖


日 本 有 羞 恥 感 但 無 罪 惡 感


而 日 本 不 能 像 德 國 一 樣 ， 在 罪 的 救 贖 裏 重 新 站 起 ， 其 實 有 覑 非 常 複 雜 的 原 因 ﹕


其 一 ， 日 本 乃 是 一 個 有 「 羞 恥 感 」 ， 但 沒 有 「 罪 惡 感 」 的 民 族 。 這 乃 是 它 不 認 為 戰 爭 罪 行 不 對 ， 只 認 為 敗 戰 是 羞 恥 的 原 因 。 這 也 是 直 到 今 天 ， 仍 有 極 右 軍 國 主 義 者 認 為 ， 如 果 日 本 未 曾 戰 敗 ， 則 根 本 不 會 有 必 須 對 戰 爭 罪 行 道 歉 之 事 。 當 日 本 意 識 仍 停 留 在 這 樣 的 境 界 ， 它 就 永 遠 是 個 準 備 中 的 「 再 侵 略 者 」 。


其 二 ， 戰 後 的 日 本 始 終 不 是 一 個 獨 立 自 主 的 國 家 ， 因 而 它 遂 沒 有 藉 覑 自 主 思 考 而 排 泄 掉 軍 國 主 義 舊 意 識 的 機 會 。 反 而 是 日 本 在 戰 後 由 於 被 美 國 佔 領 ， 而 後 縱 使 結 束 佔 領 ， 但 仍 被 美 國 軍 力 和 財 金 力 宰 制 ， 形 同 美 國 的 傀 儡 與 分 身 。 這 是 新 的 屈 辱 ， 使 得 日 本 右 翼 只 能 用 過 去 軍 國 主 義 的 自 我 優 越 感 ， 來 維 護 它 屈 辱 下 的 創 傷 。 日 本 的 極 右 翼 在 對 美 國 唯 命 是 從 的 卑 屈 裏 ， 其 實 隱 藏 覑 非 常 深 刻 的 反 美 心 情 。 這 種 心 情 在 東 京 都 知 事 石 原 慎 太 郎 身 上 即 可 印 證 。 這 也 就 是 說 ， 日 本 的 集 體 意 識 ， 在 戰 後 迄 今 的 這 段 時 間 裏 ， 始 終 停 留 在 戰 前 軍 國 主 義 的 記 憶 裏 。 日 本 自 民 黨 始 終 以 「 正 常 國 家 」 為 努 力 的 目 標 ， 所 謂 「 正 常 」 所 針 對 的 ， 即 是 被 美 國 宰 制 而 矮 化 後 的 「 不 正 常 」 。


其 三 ， 近 年 來 由 於 美 國 策 略 改 變 ， 企 圖 慫 恿 日 本 擔 當 它 在 東 北 亞 的 副 警 長 ， 在 美 國 鼓 勵 下 ， 日 本 的 軍 費 擴 張 ， 軍 事 角 色 加 強 ， 於 是 那 未 被 滌 除 掉 的 軍 國 主 義 意 識 形 態 遂 在 被 導 引 下 日 趨 表 面 化 。 最 近 美 日 安 保 條 約 的 範 圍 擴 大 ， 釣 魚 台 列 嶼 和 獨 島 紛 爭 ， 尤 其 是 教 科 書 事 件 ， 都 是 軍 國 主 義 在 美 國 支 持 下 再 起 的 證 明 ， 也 是 美 日 軍 國 主 義 的 正 式 合 流 。 其 中 最 嚴 重 的 乃 是 教 科 書 事 件 ， 因 為 它 意 圖 透 過 歪 曲 歷 史 ， 建 構 出 一 種 「 侵 略 無 罪 」 的 史 觀 。 而 這 種 史 觀 不 正 是 美 國 那 種 史 觀 的 延 長 嗎 ﹖ 美 日 在 史 觀 上 的 親 和 性 ， 是 個 重 大 的 警 訊 。 它 和 戰 前 日 本 所 做 的 意 識 形 態 準 備 工 作 如 出 一 轍 。


也 正 因 此 ， 作 為 過 去 受 害 者 的 南 韓 與 中 國 ， 會 出 現 激 烈 的 抗 議 ， 這 絕 不 是 美 國 預 設 立 場 之 媒 體 所 說 的 「 反 日 」 ， 而 是 更 深 刻 的 「 反 罪 」 。 因 為 由 日 本 近 期 的 這 些 動 作 裏 ， 一 種 對 軍 國 主 義 充 滿 之 鄉 愁 驕 傲 感 的 心 態 已 告 復 熾 。 美 國 媒 體 不 談 「 反 罪 」 卻 在 「 反 日 」 上 做 文 章 ， 這 實 在 是 種 可 怕 的 倒 錯 。 當 年 美 軍 介 入 太 平 洋 戰 爭 ， 不 正 是 因 為 它 反 對 日 本 的 侵 略 和 戰 爭 罪 行 嗎 ﹖ 怎 麼 到 了 今 天 ， 美 國 對 日 本 合 理 化 侵 略 與 戰 爭 罪 行 的 舉 動 竟 然 歪 曲 的 用 緘 默 來 表 示 支 持 呢 ﹖ 莫 不 是 當 年 美 國 的 參 戰 也 錯 了 ﹖


因 此 ， 南 韓 與 中 國 對 日 本 表 達 抗 議 ， 要 求 世 界 各 國 拒 絕 日 本 成 為 安 理 會 成 員 ， 是 完 全 站 得 住 腳 的 。 這 不 是 「 反 日 」 ， 而 是 「 反 罪 」 。 如 果 日 本 不 能 自 己 揚 棄 掉 對 軍 國 主 義 的 鄉 愁 ， 這 就 是 日 本 的 自 我 矮 化 ， 在 道 德 上 自 我 矮 化 的 國 家 ， 又 怎 麼 可 能 像 德 國 一 樣 成 為 正 常 的 大 國 呢 ﹖


因 此 ， 日 本 國 民 對 中 韓 的 反 應 必 須 有 深 刻 的 理 解 。 這 是 「 反 罪 」 ， 決 非 「 反 日 」 。 日 本 必 須 主 動 走 出 過 去 的 罪 惡 陰 影 ， 像 德 國 一 樣 反 省 ， 才 可 能 得 到 世 人 的 尊 敬 。 而 日 本 第 一 步 就 是 要 擺 脫 美 國 的 宰 制 ， 從 一 個 真 正 獨 立 自 主 國 家 的 立 場 ， 反 思 自 己 的 過 去 和 未 來 ， 除 去 軍 國 主 義 這 個 心 中 之 魔 。 蓋 只 有 如 此 ， 一 個 善 良 而 偉 大 的 日 本 始 有 可 能 誕 生 。 日 本 的 媒 體 界 和 知 識 界 在 自 己 國 家 已 走 到 十 字 路 口 的 此 刻 ， 又 怎 能 不 在 警 惕 中 覺 醒 呢 ﹖


南 方 朔
《亞洲週刊》主筆

(明報‧2005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