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A
抵甘迺迪機場,通關領行李,攔車進曼哈頓。車窗外落葉一地金黃,初秋景色,褐色平房綠草皮白圍籬,典型中產階級地產,瞥見招牌Jamaica,心裡重重一跳,此處是先生和男人A住的地方。瓊美卡。
「就是這些樹從春到夏一直在這裡,我不注意,忽然,這樣全黃全紅整身招搖在陽光中(鳥在遠裡叫)。這些樹瘋了。」
秋色如此迷人,開始懷疑電視上那場暴虐颶風是否為杜撰的夢。
臨行前致電下榻旅館水電是否正常,對方一派輕鬆地答是。然而辦理入住櫃台報上噩耗,說這幾日無熱水和暖氣,亦不知何時恢復正常,若改變心意欲另覓他處投宿亦可,行李歡迎暫放此處。轉身就要走,門外有雨,繁密的雨夾纏著雪花,下午四點,天已暗了一半。
「要有多麼好的心情才能抵禦十一月的陰雨天氣」?
扛行李上四樓,走道點滿蠟燭,亮晃晃的像招魂。小房間裡看電視,某頻道定格於時代廣場十字路口,風雪不止,畫外音兩男人談論颶風,呼籲觀眾人溺己溺人飢己飢,口氣放了太多感情,如像是莎士比亞《暴風雨》。這日美國總統大選,我這裡靜悄悄地。晚上,想著明天與男人A的會晤不知如何是好,男人A就來電,說自己在市區研討會已結束,又是雨又是雪,交通癱瘓,可否借住一宿。我說當然好。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不,雪已開始下了。
看電視,等人來。是,「人是在等人的時候老下去的」。
來人了,叩叩叩,木頭叩門聲相當有表情。開門,節制地笑。飛機上的茶包零食待客,夜談,持續到深宵。耳朵嗡嗡作響,臉頰發燙,時差令人恍惚,這一分這一秒有青春期的時間感。
「男孩繫球鞋帶而抬頭說話很好看」。等於在男人A臉上與木心發現同一個句子。更正,那時應稱男孩A,男孩發育中,等著長成男人。男孩A是他們那個城的第一志願,我是我們這個鎮最壞的學校,國語文競賽偶爾相遇了,變成朋友。大學放榜的那個夏天男孩A來我鎮小住,學騎機車,無所事事地亂晃,「用不完的時光,常想如何一次用完它」。
男孩A遠大前程寫在完美的圖紙上,國考資格、托福成績、志工服務、作文比賽,履歷驚人,寫詩於他只是完美蒸魚上的香菜紅椒,無非點綴。不似我,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艱難地學會了一種本事,認得幾個字,只能牢牢掌握著。
「青春真像一道道新鮮美味的佳餚,雖然也有差些的,那盤子總是好的」。焉知盤子亦有Wedgwood與盛炒米粉白色薄保麗龍紙盤的差別吶。
保麗龍少年讀什麼?讀木心,不然還能讀什麼?舊書店裡得了一本《瓊美卡隨想錄》,先生歐洲寫成歐羅巴,牙買加是瓊美卡,杜斯托也夫斯基作陀司退亦夫斯基,嘆息總說太息,修辭有奇異情國情調。論美學講音樂史的部看不懂先跳過,光看俳句。感情的短句,冷冷發著光,像匕首精確地插在背脊上,又美又狠。
「唯有愛徹全心,愛得自以為毫無空隙了,然後一涓一滴、半絲半縷、由失意到絕望,身外的萬事萬物頓時變色切齒道:你可以去死了。」
未體驗過真正的愛戀,先讀了這樣的句子不知是福是禍。往後幾年,手忙腳亂愛了幾場,「倉皇成戀,婉轉成讎」,事後細細思量,內心曲折也不過那幾句,不知是被蠱惑了,為實踐這樣的話,才把自己搞砸了,還是那感情的籤詩早埋伏在那兒等著去應驗?
「農舍炊煙升起/我們在床上/天色還沒夜下來/鄉村總有人吹笛/我們窮/只此一身青春/我們在床上/簷角風過如割/淒厲,甘美/黑暗中笛聲悠慢/香熱汗體/我們在床上/小屋如舟」是故,後來讀到這詩總想到與男孩躺在老家床上那一夜,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小指硬而發燙,如同菸蒂又如其他,微微觸碰燙傷一樣彈開,夏夜爬過皮膚,天亮了。「一切可能,以致一切不可能」。
床上翻過身,青春便拋在背後。異地旅館各敘別情,男人A說起他鄉異國的掙扎、心情的不快樂。我答,某人說很多人的失落是違背了自己年少時的立志,自認練達,自翊為精明,變成年少時憎恨的那種人就以為成功。此時此刻你應該很恨自己吧。
他問誰說的?說得真好。我答,你無緣的鄰居,木心,去年死了。
他說你還讀木心?我說是。作家死後,書一本一本的出,大全集,裝幀印刷設計一切皆美,除了書腰上貼著七九折貼紙,貼在好看的書本,像美麗臉上的惡瘡(謝天謝地先生死了看不見)。但書還是一本一本的看,為自己的中年而看,從他的書中想像著自己的中年,珍重的自己的中年,也尊敬他人的中年。重讀先生作品,那種匕首的鋒利感已經不察覺,取代的是一種類似先生站在故鄉河埠望川的心情。他說著墨綠的河水慢慢流過,童年的河水流在暮年的河道上,一圓片一圓片地拍著岸灘,毫無改變。我重讀的感覺就是這樣,漣漪一圈圈泛在心情上,微有聲音,不起水花。「人之著書非為稻糧謀,多半是寫信給未來的親友。」我厚顏無恥地以為這些書是寫給自己的。
先生耽美、艷羨青春,記得他寫過見暴徒受死,感嘆的並非人之將死,而是白白糟蹋暴徒一身精壯肌肉。能出此語,必然嘗過青春甜頭,盤子和上頭的佳餚必是極品。常理是身為極品,被捧得有多高,當青春大勢已去摔得便有多重,李太白的詩血淋淋地就剖在那兒: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然則先生不在此例。新書有多幀他晚年照片,眼神澄澈,翩翩風度,小津安二郎電影裡的儒雅老紳士。想想年輕時心儀的偶像,一個個崩壞,一個個失言失儀,老了還能像先生保持風範簡直是一種美德。先生半生際遇如大觀園崩壞,但我想不出哪個寶玉劫後還能這樣好看。
怎麼可能不是賈寶玉呢?先生出身富貴人家,左耳朵戴只金環,少年時出遊,一個指環舊貨攤唱片堆買貝多芬交響曲,NO1-NO9,富貴公子賞心樂事,勤勤懇懇地寫,偶然遊靈隱寺求得一籤,「春花秋月自勞神,成得事來反誤身,皇天不福苦心人」,命運來勸說,仍舊要寫。果然,文革來了,「十分之三的手指被厄運折斷」,入獄,二十餘冊的手稿劫毀,死裡逃生,仍舊氣定神閒,「莎士比亞貝多芬都趕上大街來批鬥,我安之若素,因為無損莎士比亞、貝多芬一根毫毛,而有莎士比亞、貝多芬存在的世界,我為何不愛,為何不信,為何不滿懷希望?」他說。
人到中年啊是開懷暢飲的嘉年華,中年的他某次受訪又說,人生列車開到「開懷暢飲站」時下來買酒,一回頭,車開走了。他站在月台上,下面的「耳順站」他不打算去了,準備改搭特快車、越過耳順,直達終點。夜是深了,不過是白夜,開懷暢飲的時候。離開青春大觀園,先生的後四十回,中年老年還順著自己的少年,優雅而幽默地悼金悲玉,等於逆寫了一部紅樓夢啊。
男人A聽到這,打了個呵欠,身體蹭過來在耳邊說,好冷,這回硬而發燙已非小指。我挪過身,微微拉出鴻溝,都是成年人,這樣說的意思應該很明顯了。此舉並非自己多純潔,而是人生總有一些事物本來比性慾更器重。背對著張著眼睛說睡了,心像一截菸蒂溫柔地燒著,燒成煙灰,彈落。天就亮了。
隔天,男孩A套上西服戴手錶衣冠楚楚地開研討會,他說,我若早結束會打給你,一塊吃飯?好啊,我說。他與我如老外一樣地擁抱,退場。我開窗,天晴了。庭院一棵禿樹掛著小小的冰柱和殘雪,枝枒上黏著兩片樹葉浩劫重生似的,風一吹,我便像看著連續劇的大結局那樣看著樹葉掉下來。
「曾經愛過我的那一個,才可以去死了。」
gosh~
就愛你不聲不响裡寫完了一段情裡的痴與憾..
謝謝你與令人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