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7 20:33:52淡梧欣

愛,那是誰的故事?-1

  愛是什麼,彷彿從自己有記憶開始,她就不斷反覆地質問著自己諸如此類這樣的問題。

 

  蕭詩情試著努力回顧自己可以堪稱混亂的童年,她的印象中自己的父母並沒有開口對她說過幾次我愛你。

  尤其他們總是在各種爭吵和怨懟中相互攻擊,彷彿比起呼吸,對誰抱持著怨恨而彼此焚燒才更像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能。

 

  即便是駝著撐不直的背脊,偶爾會在台灣話裡夾雜著幾句日文的外婆,那張永遠只能吐著各種尖酸刻薄話語的嘴裡,不論是面對何人,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四處製造紛爭。

 

  她的外婆時常用力拽著她的手臂,一口就是一句:「破麻、破格。」各種一般人或許無法想像的的穢言髒字,有時甚至還能綿延不斷地不帶重覆。

  但其實就算不用外婆那些偏激的話語來提醒,比起所謂的愛意,率先領會何謂憎恨的蕭詩情,似乎在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她的父母並不愛自己。

 

  她知道她的存在令人厭惡,尤其那些大人們總是毫不避諱的大聲笑話著她的出生確實是個錯誤。  

 

  似乎就連存在都無法獲得允許一般,明明還沒學會怎麼將簡單的辭彙連貫成句,妄想著能夠長出翅膀的蕭詩情卻已經比誰都還懂得怎麼察言觀色、呼吸得小心翼翼。

  一旦周圍的大人突然抬起手來,那身過於嬌小的軀體總會害怕得不禁頻頻打顫。

 

  獨自一人置身在搖搖欲墜的天台。

  愛和生存,同樣困難。

 

  「不會有人愛上像妳這樣的東西。」忘了究竟從何時開始,連同蕭詩情自己都異常厭惡鏡子裡所倒映出來的殘影。

  她還記得她的父親總喜歡用最醜陋的生物來比喻她的存在,彷彿需要她時時銘記於心,似乎這世界上已經再也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比她還要來得更加不堪。

 

  她的母親曾特意為她買過幾條漂亮的洋裝,隨意擺弄後卻從來沒有一次笑著對她說過:「我的寶貝,真好看。」

  甚至每當有誰客套的說著:「妳們母女真像。」蕭詩情的母親便會微微拉下臉來,急忙擺手著說道:「不不,這孩子更像她爸爸。」

 

  周圍的人們還自負的以為,那不過是他們深愛彼此的證明。

 

  毫無溫度的公寓在各種分不清真假的吹捧下點起供佛的油燈,閃爍的火光明亮晃眼,投映在天花板上的人影卻總是那麼樣的扭曲。

 

  蕭詩情會在絡繹不絕的客人面前拼命假裝她仍天真無邪,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的手臂會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聲細語的呼喚著她的名字,而不是毫無溫度,亦是咬牙切齒的口吐著「蕭詩情。」

  

  偶爾上蹦下跳的像個丑角,不過就是為了期待能迎來誰無意的一個眼光,即使事後的代價也許是某種程度的皮開肉綻也沒關係。沒有人知道,小心翼翼地扯著誰的衣角,她也不過只是想要證實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記憶中蕭晉的巴掌很大,落在別人身上的拳腳一點也不馬虎。

  她還嚐過藤條、皮帶、衣架,還有換過一把又一把的抓癢靶子,總之只要在蕭靖手邊的東西,都能成為他用來借題發揮、宣洩情緒的工具。

 

  蕭詩情至今隱約還能記起她曾經雙腿緊跪在地,哭著喊著疼痛,求饒時的某些場景。

  然而那些其實都遠遠不及不過六歲的自己,被驅趕出門時,一個人在街道上漫無目的遊蕩時的恐懼。

 

  她的鄰居們總愛稱羨她有一對完美的父母,尤其他們對誰都親和有禮,總是待人如賓。

  一旦置身於人前就難以被誰捅破的假象,同樣善於謊言的蕭詩情,至今仍然沒有見過比她雙親還要演技精湛的人。

 

  無數的謊言如同過境的蝗蟲,枯守著早已寸草不生的荒地,現實和虛假更是令人難以辨別。
  在她看來,也許什麼都是假的。

  蕭詩情甚至無法確信,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只是來自於誰的一場噩夢,說不定等誰一覺醒來,她的所有人生全都不復存在。

  

  不對。

  或許不存在才正確。

  只有這樣,崩壞的世界才能回歸如教課書一般所定義出來的正軌。

 

  他們駕輕就熟地扮演著自己不擅長的人,加速藏在背地裡那日漸加深的扭曲。
  蕭詩情很難說這與生俱來的天賦,究竟是源自於誰的基因;畢竟就連她那從來沒有讀過書的外婆,貌似也能輕而易舉就拿走一座演技優良的獎盃。

 

  年幼的蕭詩情就呆站在通學的路上,眼看著慣於自導自演的外婆在眾人面前雙膝著地,一副活像是被人生狠地推倒在地一般,眼角掛著不用硬擠也能加速情緒催化的眼油。

 

  鋪天蓋地的惡語捲著一句話也吐不口的蕭詩情,一夕之間她們頓時成了小學和街訪鄰居之間的名人。

 

  他們耐心聽著老人滿嘴不知從何而來的委屈,總是口出惡言的外婆,頓時搖身一變成了為女兒和女婿犧牲,明明做著孩子免費的保母,卻又處處不受人待見的可憐老人。

 

  他們安撫著老人,卻又堅信著蕭詩情的父母是對相濡以沫,關愛老小,親人善鄰的完美夫婦。

 

  唯獨蕭詩情那滿身的瘀痕和未曾完整過的破碎靈魂,他們從未看見。

 

  或許是因為在這個連空氣都同樣混濁的世界裡,沒有人願意多此一舉去擦亮自己的眼睛。  
  如果只有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才能避免一定程度上的生存風險,那麼不由得死守著假象的蕭詩情其實也同樣如此。

  她並沒有去深究那些大人的內心究竟是什麼樣的顏色,只要那些好看的臉皮能都對著自己微笑,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那些肉眼不見的東西有多麼骯髒,好像也沒有什麼關係。

 

  就像蕭詩情明明知道自己的父母並不愛自己,可她寧願假裝自己幸福愉快地活在那些營造出來的假象裡。

  即使她總會一次次在深夜裡的夢魘中哭著驚醒,夢裡頭她的父母不僅一次又一次將她丟入汪洋大海裡投餵鯊魚。蕭詩情會自己擦乾了眼淚,撐起還在拼命顫抖的身體,跪倒在黑暗中閃爍著紅光的佛壇前,一遍又一遍的磕頭祈禱著:「求求您,請不要拋棄我。」

  

  可這樣的祈禱卻如同她未能展開的翅膀,根本無法衝破那厚實的雲層。



  「妳真的愛過一個人嗎?」突地在耳邊響起的冷諷,讓蕭詩情呆愣在原地,久久未能言語。

  印象中,這也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被人當面控訴著自己有多麼冷漠。

 

  只是愛究竟是什麼?

  應該做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能算得上是真正愛過一個人?

 

  在她那些已經足以堪稱久遠的記憶中,她也曾有過那麼一段時間,妄想著也許努力就能夠得到回應,因此小小的蕭詩情就像沾了膠的黏皮糖,一有機會總愛巴著她忙得停不下腳步的母親不放。

  相較於總是動手的父親以及張口就沒話的外婆,蕭詩情的母親在兩種極端的對比之下,反而顯得和藹可親了許多。

 

  她的話裡沒有那麼多的憤世,雖然總是字字帶刺,又能凍得蕭詩情的血骨發寒。

  尤其和外貌不盡人意的蕭詩情不同,她的母親長著一張輕而易舉就能獲得各種讚賞的好皮相,蕭詩情甚至曾經覺得自己只要一直看著母親那張好看的臉蛋,這個世界也會跟著一同美好了起來。

   

  偶爾到訪的三姑六婆總會刻意湊到蕭詩情的身邊細聲耳語地說道:「妳的媽媽就像狐狸一樣,來,妳偷偷跟阿姨說,她那麼受歡迎,在外頭是不是有著很多的男朋友?」

 

  無法理解其中含意的蕭詩情,曾天真的以為那是她們給予自己美麗的母親最好的評價。  



  蕭詩情的母親顏虹玉其實是個不怎麼深得蕭家妯娌喜愛的二婚女,她在嫁給蕭靖以前,曾被自己的母親,也就是蕭詩情那滿嘴穢語的外婆,用著不過一張洋餅的嫁妝給偷偷賣給了她自己一身肺病的親舅舅當幼媳。

  因此就算一事無成、滿身惡習的蕭靖一旦卸下表面上那副溫文儒雅的假象後,根本八竿子和有肩膀的好丈夫打不上什麼關係,可那些逢年過節就會來加油添醋的親戚,藏在笑臉裡的輕視卻從來不客氣。

 

 「詩情這孩子長得乾巴巴的像個猴子,說不定根本就不是蕭靖的孩子什麼的,當然,我這也只是開開玩笑。」諸如此類的笑話,蕭詩情從小到大聽得一點也不少。

 

  人是不是一旦成為大人之後,就只有藉由踐踏他人的人生,才能足以掩蓋自己也同樣扭曲的事實。

  蕭詩情聽著也看著那些大人們之間無法搬上檯面的故事,她逐漸發現自己眼前的事物已經變異得無法成型。

 

  他們無法追朔究竟是從哪裡開始,基因就已經出了問題,同樣骯髒的血液,蕭詩情偶爾會產生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發臭的錯覺。

 

  尤其她當迎來自己唯一的弟弟蕭唯君出生之後,她原本努力在腦中維持的平行世界,一瞬間全部都跟著崩潰。

 

  蕭詩情依然會在夜間作著沒有盡頭的噩夢,夢裡同樣有著被人漠不關心的自己,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完美繼承著母親樣貌的蕭唯君,用著宛若天使一般的笑容,跟著周圍的大人一起,一口接著一口地啃食著她日益腐敗的血肉。

 

  和瘦小如猴的蕭詩情截然不同,頂著圓潤紅通的臉頰,從小五官就精緻的蕭唯君,總會奶聲奶氣的窩在誰的懷裡,理所當然一般地落在所有人的心尖裡。

 

  除了自己誰也不愛的蕭靖雖然滿腦子依舊只有他自己,可蕭唯君的出生卻給足了蕭靖用來自我膨脹的養分。

  

  滿腹嫉妒的蕭詩情彎著腰身撿著蕭唯君不吃的糖,卻又不得不抬頭看著男孩好看的臉上掛著和蕭靖同款的鄙視。年幼時的蕭唯君從不開口喊她姐姐,而是騎在她的背上笑道:「蕭詩情,妳是爸爸媽媽從垃圾桶撿來的對吧?」

 

  大概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蕭詩情的內心點燃了某種名為憎恨的火苗。

  她還不來及學會怎麼去愛她自私又殘酷的父親、在她身上發洩著各種不滿的外婆,以及恃寵而驕的手足,卻由衷的在內心暗自期許著,他們能以最殘忍的方式死去。

  必須藉由自己親手去殺了他們也沒有關係。望著自己還不足以能夠握緊菜刀的手掌,蕭詩情不僅一次曾在腦裡想像過,一個孩子殺掉那些強壯的大人需要多少的力氣。

 

  「妳懂得什麼是愛嗎?」如果非要認真來說的話,或許在十三歲以前,蕭詩情自認自己曾深愛過她美麗卻又同樣滿嘴謊言的母親。

 

  急著跳出深淵卻又一再跳進深淵的顏虹玉確實並不愛蕭靖,嘴上同樣囔著從未在雙親身上得到過任何愛意的女人,顏虹玉的一生也並未真的愛過幾個人。

 

  她的父親是神智不清的瘋子,無法從記憶中抹去的前夫是把她誘騙上床的舅舅,就連本該可以依靠的母親都和蕭靖一般,是個自私自利,又薄情寡義的人。

 

  妄想著能夠逃離不幸顏虹玉,不僅一次試圖要抓住任何看似可以救命的稻草,可偏偏她不受眷顧的人生,總是一腳就能踏進充滿瘴氣的沼泥地,裹著爛泥的雜草從最根部開始早已爛得可以。

 

  小上顏虹玉幾歲的蕭靖其實長得很斯文,可關起門來卻厚顏無恥又面目可憎。蕭靖不僅對著妻女拳腳相向,要求顏虹玉要盡責履行妻子的基本義務以外,還得嘔心瀝血的在外掙錢養家。

 

  因此在生下了蕭唯君之後,顏虹玉時常對著總愛巴在自己身後的蕭詩情說道:「真正的愛是要懂得放手,只要對方過得幸福,自己就要給予祝福。」

  「媽媽愛你們,那妳呢?妳愛媽媽嗎?」

 

  她先是留給了本該慣於絕望的蕭詩情各種美好的幻象和期待,然後趁著夜深人靜,悄悄搬空了行李離開了家。

  即便是在事隔無數年之後,那句「愛就應該放手。」依然是囚禁著蕭詩情動彈不得的其中一道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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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忍不住會想,究竟是什麼讓人會產生「這世界很美好」,
因此每個人的生活也一定很美好的錯覺。
那些簡單就能對人把「家是避風港」掛在嘴邊的人,往往又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呢。

一直都覺得這世界很殘酷,人們希望能夠成為現實的童話,往往只是故事,
而那些打從心底祈禱著只是一場虛構出來的故事的,卻偏偏都是無可避免的現實。

在我看來,那些虛構出來的血肉噴濺都不算什麼,
畢竟沒有比現實更可怕的鬼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