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2 20:53:24宋宣影
紅日照樓東 李天葆
紅日照樓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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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門,我遲疑了一陣,提高聲音反問來人──因長久沒說話,喉嚨略有痰堵塞一樣,要咳嗽一兩聲;清楚來意之後,兩手在沙發扶把撐起身體,然後抄起斜倚在一邊的拐杖,夾在腋下,一步一步地踱著,發出的聲響。可是我已經習慣,老早把那灰鐵色的鋁制長杖當作借力對像,暗灰柔軟的塑膠墊子已被摩擦成鬆弛狀態,部分泛白,在脅底一下一下的支撐著,那左腿沉重無力到一個程度,似乎不屬於自己的,而反而一手依戀身外的拐杖,認定是另一只腿了。是熟友上門拜訪,算是“探病”;拿了大包小包,都是些干糧,包裝紙上印著“辛”的韓國泡面,小麥高纖的蘇打餅,一份當天報紙──難得來訪,也打聽我最近行動不便,根本就沒辦法下樓購物,友人只好“略表心意”。
獨居的壞處,大概就是生病時候無人聞問,耗得久了,只要看見人面聽見人聲,怎樣都是好的。循例要問起病情,少不了交待來龍去脈,只是交往親朋皆不是身懷醫術的華佗,甚至更不會介紹良醫國手的,只怕也是人雲亦雲,“ 聽說”居多,別人看醫生即藥到病除,輪到自己絕大可能是“無甚進展”──說多了,不過屬於交談的必備內容,人家皺著眉,嗯嗯連聲當作應對。我笑說,即使自己在醫院門診外面等候,靜坐一旁的陌生婦人也會暫代郎中,語氣篤定,咬定我一定過慣酒池肉林的糜爛生活,只要戒掉酒肉惡習恐怕就百病消除。苦笑之余,也只能檢討自己為何生就一幅示範成語“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的外貌身軀。
回溯到所謂的病發,完全是毫無征兆,早上無事,下午膝蓋微痛,晚上突然難以步行──一直等到後來抽血,排除了尿酸、風濕關節炎、退化性關節炎的可能性;要經過這一段必然是幾番曲折,淡淡敘述不過是簡化濃縮法。其實訪客也僅是禮貌性的詢問,不見得要你長篇大論地從實道來。看見客人微皺眉頭,或者打斷話語,稱贊你家裡的大廳格局,說什麼舊房子難得窗戶幾凈,陽台外綠意盎然,想必無意傾聽你的病史歷歷;再不然也就規勸你放寬心養病,可別悲觀,鑽牛角尖。上門探病,其實是盡朋友義務,讓人家耳朵受罪,真的不該,確實要按耐住性子,才能忍著不訴苦──雖是有病在身,朋友也自有他們的煩惱苦楚,抹煞其吐苦水的權利,真的不是交友之道。於是勢必要臉上帶笑,展開歡顏,至少得是一派樂觀模樣──難得來探望問候,只怕下一回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潛意識朦朧間知悉這病拖得許久,心裡慌亂;日日起來,窗外熾烈太陽染亮了毛玻璃,只覺得心底毛線扯得失去了線頭,沒有了譜。那時還撐著去上班,高陡筆直的樓梯聳立眼前,過去並沒有察覺,如今卻有如天梯,一道道少林寺的關卡似的,半扶半爬,到了二樓,便再也不想下來。坐在辦公室等候上課,腋下夾住拐杖,一步一撐的,心裡記憶著那一彎一折的路線。又一陣子實在難受,則用了兩支拐杖,頸項掛了一只小布袋,裡頭裝著備用的教科書,顯得有點滑稽,像夜市裡化緣的殘疾假和尚。而自己確實跌倒過一兩次,像廁所這種瓷磚地一旦瀉滿水,也就形成小面積低窪區,隨時有滑倒的危險,能不去盡量不去;只是畢竟還是要到樓底小食中心買早餐:那地面略微高起來的墩子,拐杖和腳跟頗難協調,加上人來人往,不是撞及他人,就是被撞,唯有繞個圈子從另一個方向走,可偏在那跨過低淺小溝渠時,分明已經留神,卻毫無預兆的絆跌了,一個趴下去,身軀倒地,耳畔嗡一聲響,心底又悔又恨,可當時讓食攤老板給扶起來,……要是平常怎會這樣?再行動不濟也不至於此。然而被攙扶起來,臉上不得不堆笑,忙說沒有事。後來一次,也就在下班時間,根本找不到同事的順風車,那德士一輛輛停下來,知悉目的地止於不遠之處,皆呼嘯開走;當天我忽然氣起來,決定拄著一雙拐杖,咬著牙一步一腳印地走回家,大太陽張開黃橙羽翼,火燒似晃漾,額頭、背部全都汗水濕透,單靠拐杖撐到半途,在別人家五腳基歇憩,店家伙計不免轉過頭來瞄一兩眼,自己裝著沒看見,只好緩緩地走上路面,因一排店鋪有梯級上下,猶如攀爬山巒,艱難異常。家其實很近,卻遼遠一似天涯。
不久之後,我在自家樓下跌倒了……天空微亮,暗藍天光背籬笆外的樹影遮了一半,風吹葉響,雀鳥啁啾,我伏在泥地裡,一時無法起來,胸口有如被大石壓住,極不舒服;一支拐杖直插在溝渠內,之前用力過猛,它應是斷了一截;然後兩臂被人扶起來,就聽見一把聲音:你還好嗎?還好嗎?眼前其實還是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早晨,可自此我便無法工作了。
母親偶爾來寓所打掃,清理洗手盆堆起的碗碟,當然也包括將床單洗換。可近來自己變得疏懶,總是臥在床上,新買的鋁制拐杖靠在一邊,隨時起來可以拿到──幾乎一沒有拐杖可用,也就手足無措;撐在腋下,到底可以借力而行。母親看在眼裡,有時叫我棄杖試走,我遲疑慢慢挪動左腳,千斤沉重,稍一用力,膝蓋小腿根本無法抬起來,那幾步反復踏在原地,母親再也沉不住氣,罵道:“你另外一只腳用點力,怎麼老半天還這樣?沒有拐杖就不能了?”我索性又躺在床上。
那床單的底色紫幽幽的,裡內印著碗大的蓮花,一朵朵開足了,似飄在繚繞的紫煙裡,隨著一縷縷芳香往天上去了,是修煉得道者的蓮座;可我卻還在人間的泥淖,越沉下去,自己越無法振作,不能與之前的積極心態相比──一開始還以為不過一兩個月的事,誰想到一拖超過半年。看了不少中醫鐵打推拿,還有西醫專業骨科,甚至是偏方秘醫,跟一般病患沒什麼兩樣;後來一次找到個老師傅“包姜”:兩手兩腳皆裹上打成稀爛的姜泥,只覺得裡內的肌膚又癢又辣,據說如此這般才能退濕去風,打通經絡。我的四肢全都包扎了,走動不便不在話下,吃喝亦要人侍候,如同廢人。母親只好捧住瓷碗公,用湯匙舀粥給我吃,一小匙餵著──一下子回到過去,我似乎沒有長大,還是年幼之時,坐在老家陽台的藤椅上,手裡拿著絨毛小狗,眼前是一片竹簾漏進來的點點陽光。似乎忘記了苦,那久病未癒、長期沒收入、積蓄花光的窘境都不曾存在;一些成人的困擾還沒有來臨,我躲在自己的世界裡,房間木櫃上擱著大鐵盒,裡頭裝著古裝連環畫,一本本拿出來,有本《鯉魚精》,就是元宵節燈市出現兩個宰相女兒金牡丹的故事,封面畫著一只大鯉魚,有個穿盔甲的天神在身後拔出它的三片魚鱗,一側飄著祥雲,觀音菩薩玉立……迷戀著神話傳奇,我還是小孩子,母親在廚房裡准備著我的茄汁豆飯。
不久後解開紗布,依然不見起色;還是得回到醫院,跟別人一樣,排期等輪候,照磁影共振,然後一月月的醫生面孔皆不同,看了報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重新又抽血檢驗,累不堪言。房租、水電、一日三餐,錢用盡,母親賣了金器,我還向朋友借了款。我睡在床上,早上日光映在窗沿,那層層木框像泛了一片橙紅油彩,風吹來,另一邊窗簾揚開來,暗紅玫瑰一直盛開下去……今年清明節已經無法到蓮林閣祭拜父親了。我確實記得五六歲時,高燒不退,兩腳忽然不能行走,早上起床還要母親背起來;後來等到父親出埠歸家,飯後他在陽台,抱我放在小裁剪台上,用一種暹羅的拳擊油替我推拿,他非常使力,我只覺得腿部奇熱無比,也很痛,我抬眼忍住,唯見粉牆一端亮著燈,如半空中浮著。翌日我可以下床走路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我記得一次躺在床上悶極了,奮力起身,搖搖擺擺的走起來。母親如果看見,想必恍惚是我幼年學走路的模樣吧。掀開布簾,紅日煌煌在對街樓房上空,我的窗口此處是東方,早上陽光總照在這裡。又是晴朗的一天,我閉起眼,心裡忽然記起病前走過的路段,蜿蜒巷子、橫街斜道,在太陽下的人群,掠過的聲音氣味。像小時候一樣,第二天 我會好的。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