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02 02:43:24小音姊姊

有沒有。菸 ★04

  一串琉璃般的琴音落下,水藍蒲公英別館的店長將小指壓下最後一道琴鍵。

  我從和雁婷第一次到這裡的那段回憶中回到現實。

  『很好聽。』放下手中冰涼的橘色卡農,我拍了拍手。

  她轉過頭來,睫毛上刁著細小雨珠的眼睛彎彎的,笑得很輕柔。「謝謝。」

  『妳學鋼琴很多年了嗎?』

  「嗯…從我上小學開始的。中途曾經中斷過,不過從我出社會工作開始,我慢慢發現自己藉彈琴可以排解壓力。所以我又重新練琴了。」

  『照這樣聽來妳畢業很久了?』

  她看著我,眼神中閃過一劍光。「你覺得我看起來像畢業很久了?」

  『小的不敢。』我從以前就聽說過,惹毛女人的方法什麼都可以試,但就是別去觸到年齡和皺紋這個地雷。

  她笑笑的眼睛斜睨了我一眼,轉頭繼續面對琴鍵。「我前年畢業,研究所沒有念,就直接出社會工作了。」

  『那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妳現在就是25歲?和我同歲囉?』稍微了計算一下,沒經大腦的,我脫口而出。

  一種磅礡氣勢的琴音砸下,她再度轉過頭來,我確定我嗅到一股殺氣。「我24。」她說,清楚明白而帶有威脅。

  『喔。』我不敢不噤聲。

  她看著我,手還壓在琴鍵上,帶有殺傷力的眼神突然自然的消失,也自然的流轉回她原本冰涼但美麗的眼神,接著將注意力轉回鋼琴,笑了笑:「怪人。」

  一首緩慢的曲子幽幽的響起。「能不能再問你一件事?」她輕輕的開口,純黑的長髮在藍調的旋律中輕輕晃蕩。

  『嗯。』

  「你為什麼會覺得橘色卡農適合寂寞的心情呢?」

  怔住,我接不上話。

  琴音暫歇,她偏著頭定定的凝視著我的眼睛。

  屋外刮起一落風,陽台那扇半掩的大落地窗輕輕被吹開,風括了進來,她半濕的長髮吹散在臉上。

  風好冷,我的襯衫被吹皺,她的長髮在舞著,眼神突然抹過一道涼涼的悲傷。

  『因為它…會使我沉澱。』彷彿思緒被她那空靈的眼神拉去,我未經多想這麼回答。

  「寂寞的心情嗎?」

  『是的。』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了,為什麼呢?」

  『……妳很介意嗎?』

  「我問這個,你會生氣嗎?」她瞥了我一眼,淡淡的,用細長的眼角。

  『不會。』

  「真的不介意?」

  『真的。』

  「那這杯橘色卡農我請。」

  『這怎麼好意思?』

  「所以你要告訴我,是為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你是個壓抑的人嗎?」她看著我,瞇起深邃的眼眸問。

  『我想不是,為什麼這麼問?』

  她看著我,頭微微的往前傾,我很明顯的看見那雙打量著我的褐色眼睛裡的神情。

  我的文學底子不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眼神裡的情緒。

  真要形容的話,像幽幽的深谷中,一座深而無底的山洞,抑鬱而神秘。

  她收回眼神,轉正身子回到鋼琴上,手指輕輕在琴鍵上輕輕游動著。她彈琴時的動作讓我聯想到在淺水盤裡細細地撥撩著珍珠。

  「你的女朋友很可愛。」

  『哦。』

  「就我看來,你們的相處中,表面看起來一派和氣。」

  『嗯。』

  「但實際上你們之間默默的存在著一種相敬如賓的壓力。」

  『這…』

  「與其說你們是戀人,看起來更像是兄妹。」

  『……』

  「她……」她偏過頭,凝視著我。手指依然在琴鍵表面上輕輕按壓著旋律,而不是將它彈出聲音。「是為了這個離開你的嗎?」

  『也許是。』

  「你在逃避。」

  『嗯?』

  「你很明白原因,會回答我〝也許〞,是因為你根本無法接受。」

  『……』我低下頭,看著玻璃杯壁的水滴,順著杯緣滑落,沾濕了杯墊;長長的,我吐了一口氣。『妳觀察了多久?』

  「從你第二次點橘色卡農的時候。」

  『妳的眼睛應該有顯微鏡的功能。』

  「嗯?」

  『這表示妳觀察入微。』

  她笑了笑,手指將琴鍵壓下,起了個音。「謝謝。」

  她彈的是一首優雅的古典樂,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一曲。可惜我對音樂沒有研究,不曉得是哪首。

  她彈琴時很專注,眼神溫柔姿態優雅,彷彿將自己的全部,投入在這一架鋼琴、這一片琴音中。

  看著聽著,我滿溢悲傷的胸口突然傾洩,沉浸在這樣的感覺裡,胸悶的令我窒息。

  突然,我很想抽根菸。

  拍拍右胸的上衣口帶,裡面只有我的證件和幾張一百元的鈔票。

  我嘆了口氣,將注意力放回她的琴音。

  「心情還是不好嗎?」她問,聲音輕描淡寫,全副精神還在琴上,眼光也沒轉到我身上,彷彿對著琴講話。

  『是啊。』

  「呵呵……」她笑了一下,左手柔和的在琴鍵上落下做了個收尾,看著我,把身子往旁邊挪了一點,在琴椅上留下一個可以擠下我的空位。「要不要試著彈彈琴?」

  『啊?』我很認真的以為她在開玩笑,不料她對我招了招手。

  「我說過彈琴可以沉澱心情和紓解壓力,要不要試試看?」

  『不好吧?我不會彈琴啊!』

  「有人規定一定要懂籃球規則才能進籃球場嗎?不管是籃球還是琴,在英文文法上用的動詞都是〝Play〞,既然是Play,幹嘛要管你有沒有學過琴?」

  『這……』我猶豫了半晌。『好吧。』

  「那麼,」她點點頭,示意我坐下。「先從蕭邦開始吧。」

  『啊?』我瞪大眼睛,以為她在開玩笑。

  「呵呵…是開玩笑的。」她看著我驚訝的臉,笑了出來。

  這個女人是個怪人。

  「開始吧?」她將兩手撐在琴椅上,偏過頭看我,眼神對我說著:「請。」

  『呃……怎麼開始?』

  「當你還沒開始學過籃球規則的時候,你怎麼打籃球?」

  年代久遠,我想了半天。『…暴力籃球,只顧著把球丟進籃框就好了。』

  「同理,在你還沒學過鋼琴之前,只要玩暴力鋼琴,只顧著把琴音砸出來就好了。」

  『砸?』

  「對,砸。心情好的時候輕快的彈,還可以伴著歌聲;心情平靜的時候,輕輕的撫過琴鍵,就像觸撫情人的肌膚,」她停了一下,在這個空檔中我想起雁婷肌膚的觸感。

  「而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用力的砸吧。」她嘴角弧度涼涼的上揚,眼神鎖定在我左邊胸口。

  『琴壞了怎麼辦?』

  「你賠。」她收回眼神,給我一個很銳利的微笑。

  『這麼狠?』

  「夫妻吵架摔壞碗盤了以後,總得買新碗盤回來吧?」

  『這倒是。』我將自己的身子正面向鋼琴,開始摩拳擦掌,一副蓄勢待發貌。

  「什麼都不要想,只要……把你心中的悲哀拋向手指,腦袋空白的砸出來就好了。」她離開琴椅,往櫃台走去。

  悲哀?

  呵呵,真是敏感的字句啊。我將十指分開,閉上眼。

  雁婷的眼淚又出現了。

  〝碰啷──〞,一陣巨響。

  氣勢不錯,但一點也不像琴音。

  一種複雜的噪音。氣氛凝結。

  「……這樣就夠了嗎?」她的聲音從櫃台傳來,一股菸味飄蕩。

  我認得這個味道,〝ESSE〞,很細,很淡,很迷你,女人的菸。

  『不夠……』

  「你在哭呢……」

  『我知道……』

  「那麼,」她走到我身後。「請繼續吧。」

  『好……』

  菸味,雨聲,琴鍵上的水滴。

  她繞到琴側,定定的望著我砸著琴鍵的手指。

  我不知道我砸她無辜的琴砸了多久。

  宣洩不完……這種心痛宣洩不完……

  我停了下來,喘著氣。

  好累。

  空氣涼涼的,雨聲持續。

  「好難聽……」她說,聲音中擒著一抹涼涼的笑。一陣淡淡的菸味朝我襲來。

  『……我知道。』我閉上眼,雁婷的眼淚還在無聲無息的掉著。

  而眼神,已經不是當初愛我的她了。

  「但是……好哀傷呢。」

  我睜開眼睛看她。『聽得出來?』

  「聽得出來。」

  『這麼明顯嗎?』

  「很明顯。」

  『心情一樣嗎?』

  「是的。」

  『妳臉上的,是眼淚嗎?』

  「對。」

  她淡淡的笑著,菸從唇邊移開,一串淚水平靜而憂傷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