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8 19:00:00小知之
廖亦武《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
誠如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穆勒所說的：廖亦武的《為了一首歌和100首歌》為我們打開了中國的極權視窗。這本監獄回憶錄，字字句句用血淚寫成，披露了不見光的中共極權把蘇聯古拉格集中營當作楷模來管理人民和犯人，對人權的漠視與摧殘。
廖亦武由對抗議、靜坐活動無感或可稱為反感，到以激情為那些勇敢爭取民主改革的熱血青年寫下最早的詩歌見證《大屠殺》，以及後來的《安魂》，並進而錄製錄影帶、詩歌電影錄影帶、朗誦錄音帶等，並因此獲罪入獄四年。而在監獄中產生的幻象式恐懼糾纏他一生，在腦海中不時一再浮現。
廖亦武入獄的時候被一絲不掛地在眾目睽睽下搜身，連嘴巴、腋窩和腳心，甚至屁眼兒沒漏掉，展覽時間大約7分鐘，卻讓他覺得比人的一生還要漫長。在他腦中閃過自己是個身價百倍的詩人，不過這個念頭卻使他更懦弱、鼻子更酸、淚水止不住地湧淌，感覺自己的身體似雛妓飽嘗強暴。
獄中裡頭的七名賊王由眾小賊服侍著，有六種毛賊，負責服侍「上頭」。等級森嚴，「上頭」對「下面」有不擇手段的盤剝、鎮壓，更有《松山菜譜》，用來懲罰受刑者。有不少致命或會留下後遺症的菜單。比滿清十大酷刑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規定晚上要裸睡，不得違抗。
另外，死刑犯倉促離開人世的惶恐心情，和獄友之間建立的共患難情感，彼此的安慰、共勉、挖苦，都十分感人、逗趣。
作者和元配所生的女兒，當她還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他就斷定是個女兒，並為他取名叫「妙一」，但是朋友要他去掉「一」，不過作者認為他的吉祥數字一，可以是無限大或無限小的數。後來女兒的乳名叫做妙妙，意思是兩個少女，難道是意味著家中無男，母女長期廝守？作者常常因為違規而多次被反銬，因此練就了腳的能力，也為了分散不舒服的注意力，所以就找一些混眼睛的活兒，例如一隻蜘蛛能盯上一刻鐘，用腳丫從信封內夾出信件，攤開來細細品味。
對於毛澤東漢字簡化的革命，加上商業多元化的諧音字用法，讓藏在繁體字裡面豐富的歷史被消解，成為現實群體生活中一個無根的木偶。作者稱這是極權與經濟多元化雜交的怪胎社會。他質疑誰有錢、有權就可以讓錯別字撲滿大街，難道知識分子精神家園的古老漢語成了人人皆可拉屎撒尿的露天茅坑嗎？這是他對於文字簡化、錯字滿街的憂慮。
看到第278頁的時候，才知道書名中「一百首歌」的意義。鐵石心腸的獄警只因為聽到一位犯人在哼歌，便罰他唱一百首歌、和其他犯人以馬蹄銬面對面銬在一起，彼此的尿液會順著對方的大腿流下⋯⋯後來甚至是三個人銬在一起好幾天。有一位死刑犯王二甚至被銬過「騎馬樁」，就是手腳連銬，走路必須佝僂著腰。作者的文字很有畫面感，看著看著我常常就想哭泣！心痛不已！而作者也曾經被罰唱一百首歌，在冷天寒地裡唱，沒喝水地一直唱。
監獄中也不發有趣的事，囚犯在40多度的高溫下被連環烘烤40餘日，作者竟想出擠牙膏於肛門以消暑的怪招，但卻引來後續不適，不過後來的改良版讓他們都沒有一個中暑。算是監獄中的樂趣之一。
作者因病怠工，又因為目光充滿恨意，電棒無效，被新長官拳打腳踢、施以鋪天蓋地的巴掌，原來之前曾經被舊長官連續打了23個耳光。
這本書十分好看，但是看了一小段就得停下來，因為作者的文字既冷酷又熱烈，重現監獄裡面的現場，他覺得有義務要寫出這些不為人知的內幕，但是這個動作同時也是把傷口再度撕裂開來。他細膩地道出罪犯（毛賊）不被當作人來對待，犯錯的人，甚至是沒犯錯的人，都被凌虐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反銬戴到獄警、所長、政府高興為止，犯人超過一個月沒換內褲，連自己聞了都噁心，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更別說是被反銬一年又五個月的人，剛剛解銬時，兩條胳膊無法移到前面，後來也抬不平。作者也曾經因為被罵畜生把一個勞改犯的手指差點兒啃斷，被反銬25天。死刑犯何時要被送上路也不知道，常常是突然地被帶走，後來就沒有人再看到過他了。看到這些敘述，讓人不忍卒睹，好難想像世間有這樣的事，有人這樣被非人地對待！
還有文革期間挖掘的備戰防空洞被當作逃犯的囚禁所在，像墓穴一般，小間（獄中之獄）長兩米，高1米，在裡面不見天日，只能保持坐、躺、趴三種姿勢，且吃喝拉撒都在裡面。一個被關了五年零七個月的人，後來雙目失明，全身肌肉萎縮，再也沒站起來過。
書中提到死刑犯在被除死的前一個晚上，會被綁在另一間冰冷的庫房，被獄醫用大管子抽血，這樣的血不知後來用到哪裡去了？
在作者轉到四川省第三監獄的時候，遇到了李必豐，一位像是渴望創造奇蹟的行為藝術家、詩人。兩人之間有一些互動與交談，讓作者很想為他寫傳記。還有雷鳳雲，也是一位堅強、為眾生犧牲自由的人。被密告私傳英文信件給國際反動勢力，算是出賣國家機密，被處以單獨禁閉，依法規定單獨禁閉不得超過15天，當時雷鳳雲已經被關了17天，所以政治犯們決定集體絕食抗議，最後由作者向上級抗議，隔天老雷果然被釋放了。
幸好第三監獄的空間比看守所大了許多，也有許多行動自由，作者以累垮自己形體的自虐來緩解內心更強烈的衝動。雖然他的身體不自由，他的靈魂、天性卻無時無刻不在狂奔！
作者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能夠記下許多當下的細膩感受，能把不同的人寫得活靈活現，能夠在被搜走兩次後堅持寫到底，揭發這可怕的政權、殘酷的人性，以及許多小人物的感人故事，獄友之間可貴的情誼、為了現實利益而不顧他人安危的告密行為，和許多不成文不合理的獄中規範，或有規定但執行者全憑他個人的喜好、恩怨而做出許多不合理的懲罰。他在監獄裡承受難以忍受的痛苦，也一面觀察發生的一切不合理，像錄影機一般錄下一切，而這一切讓敏感的他有著追心是痛。監獄裡面的他，有時心如死灰，有時熱心地為獄友們寫投訴狀。常常慶幸白天不斷地黏紙盒子可以讓日子過得快一些。
1994年1月31日被釋放的廖亦武在親友、社會中變成大家的反面教材、麻煩製造者。故鄉應該是最有溫度的地方，可是作者卻必須逃離、遺棄它，且終生不再被允許回去，這是後來得到自由的他嚐到的帶有苦澀滋味的幸福。
常常在想：同樣都是人，可是因為膚色不同、出生的土地不同，便有截然不同、天與地一般的差別待遇。每每想到這兒，便覺得自己怎麼這麼的幸運啊！活在地獄般社會底層人民的艱苦，透過廖亦武身歷其境的苦熬，以神準生動的筆鋒，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眼前，讓人大開眼界！
佳句：
一輩子的雷
在一分鐘內打完
多事之秋，寫作就是製造罪證。
宋玉在身旁，明媚得像秋日的陽光… …從靈魂上，我至今沒出獄。幸福會在剎那間失去嗎？
賴敏身上的癌細胞潛伏得相當隱密，一發現就是晚期。她拚著老命又活了四年，靈魂不動聲色，而肉體卻迅速銷蝕。於是她刻意打扮，以及貫徹始終的花俏外貌向死神示威。
死亡是最大的寂寞。
寫作是一種極其緩慢的排毒過程
某學術權威：一個作家把他人的智慧財產當作他隨心所欲動用的寫作材料，是文學流氓。
自由是一種源於內心的歡愉，祗要排除雜念想像你要去的地方，你就已經待在那兒了。
人的善良和堅韌是可以想像的，但人的邪惡與懦弱是無法想像的，每當大悲劇發生之時，我都被人的邪惡與懦弱所震驚。（劉曉波）
校正：
第13頁第四行「祇」是（書中其他地方還有許多）
第16頁倒數第五行身「分」
19頁第四行魚「乾」
倒數第七行「在」怎麼說……之外
19頁倒數第六行「澈」底
19頁倒數第四行書「籍」
21頁倒數第十行「拚」殺
24頁倒數第六行「乾」嘔
26頁倒數第六行「迄」今……
還有許多有待校正之處，但不影響這是一本好書！
上一篇：夏河靜《綿長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