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何是不經意

　　H.K.來了之後，名叫安靜的我的室友就以逃之夭夭之勢離開了我的周遭，並且無論怎樣試圖都無法召喚回來。這樣講並不是指責H.K.過於聒噪，事實上就某種程度而言，她還是十分懂得尊重工作中的我。比方雖然從她在客廳坐下之後電視機就鎖定在卡通頻道沒停地播放著，但她始終維持在靜音模式，純粹以欣賞默劇的方式盯著看。即使不斷吃零食，但我能感受到她總是很小心地把整片洋芋片放進嘴裡閉上嘴之後才慢慢嚼碎吞嚥，努力把卡滋卡滋的聲音盡可能壓到最小。不過這也不表示她完全不出聲，通常是利用廣告的時候吧，她總是在我快要忽略的時候猛然提醒我她的存在：
　　「有遇到任何關於性別因素的問題嗎？歡迎向我諮詢，畢竟我是使用者噢。」
　　「完成幾秒了？真的不必我提供想法意見嗎？」
　　「『千萬別漏了』已經成為老闆頒佈的聖旨，所以提醒你千萬別漏了噢。」
　　……
　　「該找哪位明星做代言人想過沒有？最好必須是個女的。」這一句簡直是廢話，而我差不多要崩潰了。
　　靈感隨著安靜脫逃得無影無蹤，在H.K.進駐的一個半小時內，我的工作進度是零。我等同棄守這個夜晚，將桌面上的一切簡單收拾後起身說道：「我出去走走。」
　　H.K.轉頭看向我，帶著些微詫異：「這個時間點？……夜已經很深了喔。再說，外面的氣溫可能只有攝氏十度或者更低。」
　　「對了，」我回道：「忘了跟妳說，房裡有烘暖器，妳覺得冷可以推到客廳使用，至於我，因為有厚厚的外套，所以不必擔心。還有，妳可以把電視機的聲音打開了。總之，儘管自在一些。」
　　「我會。因為你一向隨和。」H.K.回道。
　　我走進房間換上了毛衣及牛仔褲，然後選擇一件黑色麂皮外套也穿在了身上，轉身時才發現H.K.不知何時已經移到了房門口看著我，然後指了指我的腳，說：「套雙襪子別穿涼鞋會不會好點，讓冷空氣從褲腳下灌進來可不好受。」
　　「喔，多謝提醒。」我於是找雙襪子坐在床沿套上了。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H.K. 忽然用犯錯的表情和自責的口吻這樣問我。
　　她的話一說出，我的心口冷不防揪了一下感到若干心疼，於是微笑著走近她，用手指輕輕點了兩下她的額頭說：「別在意，思緒撞牆也是我的工作範疇。這裡完全沒有不歡迎妳的意思，所以千萬別想太多了。」
　　「那你……」
　　「我就在附近。也許走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包香煙就回來了也不一定。」
　　「買香煙？從沒看過你抽煙吶。」H.K.疑惑著。
　　我也瞬間疑惑了。我並不抽煙的，為甚麼我會突然拿買香煙做為理由呢？便利商店的陳列架上少說有三百種以上的商品，為甚麼偏偏是香煙呢。

　　我出了公寓走在巷道間，脖子上則意外多了H.K.堅持借給我逼我非繫上不可的白色圍巾，還好圍巾的款式還算中性，而且與我的外套十分搭調。我放慢腳步問起自己，在午夜裡單純為了買香煙而做出這樣的穿扮會不會太過慎重了點。
　　行走之際我一面將冷空氣吸入肺部加溫後轉換成稀薄的白霧從嘴裡吐出，一面感受到白色圍巾帶給我的確實暖意。對H.K.的愧疚油然生起。雖然我並沒有絲毫惡意，但這樣突然把她丟下獨自離開，實在有失待客之禮，我想即便安慰的話已經說了，但多少還是會帶給她不舒服的感受吧。
　　至此，我必須向自己坦承，先前我的浮躁其實其來有自──H.K.的不請自來並且計畫久留，不免讓我思念起正欲遺忘的分居者，畢竟這曾是我跟她的獨處世界。我與她有著厚實的感情基礎和長久的相處資歷，並且我自認還深愛著她。但我卻被逼得不得不開始對她展開遺忘，而且在這之前所謂的遺忘也正按照步驟一一實施。直到H.K.的來臨，又攪亂了一切。
　　很巧合的，從前當我在夜裡工作的時候，同居人也經常蜷坐在沙發上看著無聲電視，就算偶爾被情節刺激了想發笑，也會緊抿著嘴盡量不發出聲音干擾到我。當中有過好幾次，她會在看膩了電視之後突然無端產生性慾，然後不動聲色，悄然地鑽進我的工作桌底下，放肆地對我需索，序場白往往是「認真工作，不許分心，其它的事交給我。」
　　我回味那些「其它的事」其實才是浮躁的主因，更令我感到難堪的，我是背對著H.K.這位女訪客在回味那些事。總不能期待她也潛伏到我的桌子底下做點甚麼吧，這未免太過一廂情願也過份失禮。
　　因為產生這樣的遐思，我終於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走出戶外透透氣。這時候的我其實已經走經兩家燈光明亮的廿四小時便利商店，並沒有真正進入買香煙的必要，同時也想不出其它必要買的東西。重點是，下個轉角，就是星朵了。
　　「這傢伙未免太矯情了，以對一個女人產生思念的心情離開另一個女人，然後走向另外又一個女人。」我意外聽見左腳這麼說。
　　右腳回答：「這個走向其實是老早就決定了的，居然還在假裝不經意。」
　　左腳又說：「對呀，而且拿買香煙做為藉口，就連我是隻腳都能明白這種隱喻。」
　　「拙劣的暗示，就連我的膝蓋都能明白。」右腳以不屑的口吻呼應著。
　　「就連我的五根腳趾也一起明白了。」左腳不甘示弱地做最後補充，然後雙方就很有默契地恢復了沉默。

　　我推門進入星朵，首先發現生意比之前來過的兩次還好一些，一共七、八名酒客分別佔用了三張桌面，有的互碰著酒瓶聊天，有的則玩著撲克牌。鋼琴師不在彈奏的位置上，取代他手指的是從音響喇叭傳出的爵士樂。吧檯裡一時間並沒有發現女酒保的身影，冷不防卻冒出了鋼琴師的沒表情。
　　「來了？」琴師說。
　　「嗯，你好。」我打了招呼，然後不放棄地又朝整個酒吧內部以目光搜索，確定女酒保並不在現場。
　　「她今晚請假。要命的偏偏今晚人來得特別多，簡直是做對。」琴師說。同時我發現他正用右手試著將一塊OK繃撕開貼到左中指的傷口上。
　　「受傷啦？……我幫你。」
　　我於是主動接過OK繃，撕開了兩邊的護膜然後示意琴師把受傷的手指伸出來替他纏好了。
　　「剛才切檸檬造成的，這還真不是我該幹的活兒。」琴師吮了一下包紮好的指尖說道。
　　「不會影響到彈琴吧？」我問道。
　　「無所謂，今晚恐怕是派不上用場。」琴師瞄了眼閒置的鋼琴說道。「對了，你喝甚麼？不過聲明了，調酒我可不行。」
　　「那來瓶Budweiser好了。」
　　琴師轉身有些慌亂地從冷藏櫃裡終於辨認出Budweiser的名稱然後抽出一瓶，開啟後遞給了我。我接手後直接就著瓶口喝進一口冷冽，琴師看見了，就把剛拿上來的玻璃杯又收了回去。
　　「你們昨晚怎麼了？」琴師突然開口問我。
　　我因為完全沒有預期所以愣了一下無法馬上回答。
　　「昨晚你們是一起離開的吧。為甚麼沒把她送回家呢？」琴師接著問，用的是跟他臉上一樣沒表情的口吻。
　　我還持續愣著，因為實在無法掌握他知道多少。如果是由我說明，那到底該從久等不來的計程車說起，還是從白色休旅車說起。或者，應該直接跳到速食店的「See U」？
　　當我還被混亂困擾著的時候，琴師又繼續說道：「今天一早，大概才六、七點鐘，我就被她以電話吵醒，說她正在我家樓下，想要上來借宿。」
　　「借宿？」
　　「看得出她因為某種因素畏懼著不敢回家，晚上請假不來，應該也是相同原因。」
　　「哦。」我想起她所謂「被盯上了」的說法。
　　「詳細原因她提到了嗎？」我問向琴師。
　　琴師搖搖頭，說：「如果她說了我就不會問你啦。不過現在你又反過來問我，代表你也不清楚囉？」
　　「我跟她應該是沒你熟吧。」
　　「這話聽起來有點酸哦。」
　　「呵，完全沒那個意思。」
　　「別介意。我有『男』朋友的，關於這點她也很清楚，所以才會很放心地要求上我那借地方睡覺。」
　　我又愣了好大一下。還好繃斷的邏輯神經很快又銜接回來。琴師是名同志，關於這點我倒是始料未及。
　　琴師這時候抽來枝筆，在便條紙上寫了幾個數字之後，經由吧檯表面推給了我，說道：「這是我家的電話。」
　　我又愣住了。我怎麼整晚都在愣住？我不明白琴師在告訴我他是同志之後接著就把電話留給我的用意是甚麼。
　　「別誤會啦。我說過我有男朋友。」
　　「那，這是……」
　　「我想她現在應該還待在我家，你不妨和她聯繫一下。雖然我也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但沒經過她的同意，不方便留給你。」
　　我不得不欣賞琴師的細膩，關心但不失份際，這種小事居然能處理得如此妥善。
　　我拿起便條紙，確實猶豫了一下。我該不該主動和她聯繫呢？聯繫上又該怎麼開啟話題呢？我今晚無庸置疑是衝著她而來，而她呢？她曾想過再見我嗎？曾有話要對我說嗎？
　　我遲疑著慢慢喝著Budweiser，眼睛則來回瞄向吧檯角落的那具電話機不下十次。忽然間，電話就以一付挑釁的姿態響了起來。我著實嚇了一跳，感覺突如其來的鈴聲根本是針對我。鈴聲持續響著，我當然不可能主動去接，直到琴師實在忙到抽不開身，朝我示意幫忙。
　　我於是上前舉起話筒，說道：「星朵酒吧。」
　　然後我聽見渺然但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