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18 19:23:06彤煒‧書屋

《林間迷蹤》/ 蘇‧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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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isy 從媽媽書店裡的收銀機偷拿了一點錢。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雖然都是小錢。

但....... 為什麼?或許不為什麼......她才14 歲,才上中學。被要求在課餘時間幫忙家裡看店並非她心生怨懟的主因。只是她敬愛的繼父剛剛過世,這讓小Daisy 迷失了。

就在Daisy正又當起內賊的時候,她警覺地瞄到一個男人從書店那頭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眼光。他是母親好友Gracie的丈夫。被形容是天生愛挖苦人(congenitally ironic) 的Duncan,主動過來和 Daisy 說話。他們多聊了一會兒,又多聊上了幾個月,直到Duncan 約她到他的工作室去。雖然感到矛盾掙扎卻又興奮莫名,Daisy接受這個邀請。接著她就如我們所擔憂的,展開了一段性的覺醒之旅。

在加州這以酒釀聞名,葡萄園星羅密布的Napa Valley裡,這一切似乎原不該會發生的。

Eva 和她的第二任老公 John 過著美滿的婚姻生活,除了為他生的小兒子 Theo 之外,住在一起的還有Emily 與 Daisy;她和仍維持著良好情誼的前夫 Mark 共有這兩個女兒的監護權。John 讓走過失婚陰霾的 Eva 重獲愛的歡愉,當她第一次遇到John時,就被他對自己的感興趣中滿是堅持與智慧 ( the persistence and intelligence of his interest in her) 而深受吸引。John 讓她快樂,而且是以一種平靜又輕鬆的方式,這是 Eva 從未經驗過的幸福感。

然而在小說一開始,因為 Eva 和 2 歲多的 Theo 目睹 John 在車禍中喪生,這樣的幸福就已灰飛煙滅。作家以此事件為催化煤,寫的是這整個家庭的憂傷是何等深鬱,以致於沒有誰能再去拉起一把誰的失落。而正值青春期的 Daisy,就在這種對彼此充耳不聞的氛圍下,誤入了被一般人認為的歧途上去。

之前曾讀過《The Good Mother》and《While I Was Gone》的話,就會發現 Sue Miller 延用了她擅長的題材與風格,直敘舖陳一段不正常的男女關係中種種擰扭的內心撞擊。這樣的關係可以是介於情侶,也或存在於親子之間。Miller 知道如何圍剿這些人混亂的情緒,把他們趕進她為小說架設的柵籬中,平順而感人地演出他們日常的生活景況來。而這次在《Lost in Forest》裡,她將場景放在失去了John 這位男主人的家庭裡,以內心透視法呈現出一個妻子,她的前夫,與岌岌可危的女兒對這個創傷的觀點。

Eva是個兩度在婚姻中遭到背叛的女人。第一次是因為Mark的外遇,第二次去是John的死亡。成了寡婦後的她栽進痛苦的低潮,在Miller的筆下,Eva的傷心太過生動,我在翻過書頁時,彷彿就聽到哭濕了枕頭的她在隔壁房裡暗夜啜泣。和她一起親眼看見這樁慘劇的還有小Theo,他看到父親的身體活生生地撞得彈入半空中,但之後卻被一再告知爸爸是成了天使;最後Theo唯一能理解方式是:John不會再回來了。

Emily 面對的方式較為井然有序,即將成為大學新鮮人的她藉著轉換環境來轉換心境。但是老被認為是比不上姊姊的孤僻 Daisy 就沒那麼幸運了。Daisy 是最愛 John 的人 ( had loved the best ),因為這個繼父總是很有耐心地問她,然後很有耐心地聆聽她的答案。儘管姊姊是如此的美麗且優秀,連親生父親都掛慮她的瘦長身材與笨手笨腳時,John 卻全然地接受這樣的她。所以失去這樣一個長輩與好朋友,她的悲慟自然最深,迷惘當中又得不到任何成年人所伸出的援手,於是她轉而攫取另一種注視,來自Duncon 的注視。

Daisy 對於性事的覺醒過程,自然是全書最刺激肉體感官的撩人部份。Miller 做到了讓我也感不可思議的一點,就是讓讀者相信有時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而且也不一定就是不好的?Daisy 在其中像是羅麗塔與小女孩的綜合體,雖然某種程度上教我這個大上她一倍的 Daisy 也毛髮直豎,卻實在地呈現出她也是個有性欲的靈肉之軀,正如一朵春花綻放,酥麻人心。

這是一本頗具鹹濕口味的小說,作者對氛圍的描述拿捏就剛好能搔到讀者情緒上的癢處,即便是冷酷地寫出對 Duncan 的混亂與不堪時,還是讓我們地看出這個男子如何像摸石子過河般度過危機中年,卻仍找不到容身之地的悲涼身影。但顯然 Miller不想花太多筆墨在他身上,我只知道Daisy在第一次看到他時,腦海中的確閃過John的身影,而 Duncon 挺不錯的聆聽技巧也常讓小女孩想起她的繼父來。但就像沒讀到 Daisy 在受到邀請後是怎樣找到往他工作室的路,Duncan 其實是個讓 Daisy 有點抓不到頭緒的人物,無論是在小說內還是小說外。

然而,不管是怎麼走的,Daisy 好像必得走這一遭。讀來不是那種我們看連續劇或言情小說時,看了這段就知道下段會怎麼演下去的那種可預測性,而是更有意思的無可避免性,像是宿命。我們就看著可憐的 Daisy 一步步地被吸入她遠不可知的世界裡,卻無能為力,也不知道接下來發生在她身上的又會是什麼。每到這樣的緊要關頭,我總得先把書擱在一旁,再深呼吸一下,覺得自己已經可以面對了,才能再度屏息地繼續讀下去。

Daisy 無疑是小說中性格最鮮明也最迷人的角色。雖說不像Emily 那樣美麗又受歡迎,像活在姊姊陰影下的 Daisy 卻有著彷若在莫迪里安尼畫作中會出現的優雅面孔(as elegant as a Modigliani)。有點自閉的她只要開口,Miller 才像是甦活過來地妙筆生花。瘦瘦高高地留著一團深色捲髮的 Daisy 也自認怪胎,在學校或在家裡在所有社交場合都一樣。這個頗具潛力的小詩人為席薇亞‧普拉絲(Sylvia Plath) 的作品〈Grim Fury》深深著迷,又敏感地去探知命運要她去經歷的一切,儘管她當然並不真的清楚往自己丟擲而來的究竟是什麼?John 過世後,她無禮地反抗自己的親身父母,無故就與姊姊爭吵不休,還會無情地嘲笑弟弟,然後更加地受困回被誤解的牢籠裡。直到她遇上了 Duncon,衣衫褪盡地在他面前得到解放。

讀到這裡,誰能不膽戰心驚?她不過是個未成年少女!

但回過頭來,又不免要問這本書提出的問題:好吧,那麼我們覺得幾歲開始發生性關係是健康的?如果兩個人的邂逅在某個層面不盡平等,如年齡、錢財或人生閱歷,那累積較多的一方是否就一定是施與者或剝削者。像是 Duncan無疑會被先入為主地塑造成野獸派,小 Daisy 難以主導兩人互動的遊戲規則,也就格外擄獲讀者關愛的眼光。

然而在 Miller 的筆下卻未盡如此,如果可以重來,Daisy 也不希望是由同年齡的男孩帶她跨過成為女人的門檻:「她覺得(Duncan) 給了她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越來越能幫助她融進現實生活的自己。」(She felt he offered her a new version of herself, one she more and more carried with her into her real life.)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覺得被高舉起 ;她覺得能超越中學生活裡那些醜陋的事。她變得比較不害怕,比較不羞赧。她知道自己能找到出路來。」(She felt uplifted, in a sense; she felt an elevation over the daily ugliness of high school. She was less afraid, less shy. She saw that she would have a way out.)

在我看來,Duncan 帶給 Daisy 的這段不倫交會是讓她有很大的成長,但不是透過性愛來發掘出自我,而是因為過早地涉足成人的世界,使她看懂了一些原本讓自己困惑的人情世故。這段關係與其說是幫助她更有自覺,還不如說是潤滑了她與他人的互動。她不再因未知而畏懼甚而憎恨這個世界。或許她不一定從此就能掌控絕對優勢,卻一定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什麼樣的相對位置上。只是一旦認清了自己的位置後,Daisy 自然也將不再是原本的 Daisy,她不再只能如過往那樣只是個局外人,不再能只是客觀地透徹世情。

認為女兒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缺乏父親角色的輔助,Mark 藉著把Daisy 帶回與自己同住,委婉而間接地中斷了她與 Duncan 的關係。出乎意料的是, Daisy 並沒有太大的反彈就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更讓人睜亮眼好確定沒看錯的是,Miller 安排了 Daisy 在十年之後的一場聚會中與 Duncan 再度碰面,此時已不再是小女孩的 Daisy 對 Duncan 投以的竟是漠然的鄙夷。"Why so harsh? Is there no middle ground between the theory of Duncan using Daisy for his purposes or Daisy using Duncan?" 先看完這本小說才把它借給我的 Eric 在 E-mail 中這樣問 Daisy。Daisy 只能這樣回答:" It must be, it must be so harsh." 他於是又問:" Then Duncan means nothing to Daisy?"

不,當然不是。Duncan 對 Daisy 當然是意義重大且深遠的。 我想到的是《Lost in Forest》裡一個場景,講到Mark在晚餐時間來探望失去了男主人的這一家人,他們正在玩一個由 John 之前和 Eva 帶頭玩的一個遊戲,其實就像我們所玩的故事接龍,最主要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讓小 Theo 願意乖乖坐在桌邊把飯吃完。

這次故事是由有個小男孩在森林裡迷了路開頭的,破題的 Eva 不知道她使這遊戲變成了心理測驗,深諳內情的許多人都得經歷一番掙扎才能接下去。Emily 接下去形容這個男孩:「他知道他必須勇敢,因為他只能靠他自己,沒有別人能夠解救他。」(He knew he had to be brave, because he was all by himself, and no one else could rescue him) 然後她丟給 Daisy 接,剛開始 Daisy 沉默而使故事中斷了好一會後,她讓一隻漂亮的白馬來到男孩身邊引領他。這下輪到 Mark,又是一陣無聲後,他決定讓白馬在帶著男孩走出森林後隨即消逝得無影無蹤。儘管換來餐桌邊每個人的同聲輕歎,大家終究忍不住地想,要是 John 還在就好了。而 Duncan 就算充其量只是 John 的替身,在陪著 Daisy 走過的那一迷途上卻絕非毫無意義的。

只是無論是 John 或 Duncan,都和白馬一樣,在迷途的男孩走出森林後總是要離開。Daisy 或許是變得無情,但我還是很高興她畢竟是長大了,能夠自己踏穩每一步,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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