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表哥。

我的母親來自一個大家庭，她又出生在倒數第二個，於是，我有很多舅舅，很多大阿姨(註一)，只有一個小阿姨(註二)，沒有小舅舅。應該這樣說，那是農業時代的特色，大家都拼命地增產報國，結果年紀最大的表哥，和母親是同一時點出生的，也因此，我來不及見到大舅舅，更不用說外公外婆了，雖然是農業時代，這個家族並不務農，他們很早就形成家庭工廠，做食品加工及買賣，當然，那個時候的商業模式是比較單純的。

大表哥他們做豆沙，後來還發展成很多種口味，以綠豆沙來說，它就是那種中秋節吃的一種名為「綠豆碰」的月餅裡，最主要的原料，這個行業一年的業務量，幾乎都在中秋節前一個月，它足夠讓其他十一個月休息了(當然他們不可能這樣)，中部地區做甜點還是酥餅是很有歷史的，而這些原料大部分都來自台中縣豐原周邊一帶，包括現在知名的像是寶泉，還是XX齋糕餅店，而上游原料廠商們，彼此也大概都有一點兒親戚關係存在著。

我其實和表哥們的關係是有些疏遠的，後來我明白真正的原因是我孩童記憶裡所延伸而來的抗拒。小時候家裡環境真的很不好，逢年過節，我這些舅舅們總是一大早就由豐原來到台中，專門給我們小孩子送壓歲錢過來，這個清晨的畫面至今仍然在我的腦海中，按道理講小孩子收到紅包應該是快樂的，可是我並沒有這種感覺，母親一個人能夠養活我們三個小孩，當然也跟她的兄弟姐妹們借了不少錢，那些大阿姨們嫁出去的經濟條件都還算不錯，雖然在那個時代，分財產是不分給女兒的──這件事我倒是聽小阿姨抱怨過，但不知為什麼母親並沒有抱怨，或許是因為當初大家都反對她嫁給父親，只為了一個吃素的理由吧！但是不分給女兒這一點，以我現在的認知，它真是不平等的重男輕女社會病態。

大表哥算是我比較親近的了，實在也是因為小時候他總是三天兩頭來我家裡，看看我們家還好不好，而當時母親自己做小生意，大表哥也常幫我們找通路，我在十幾歲的學生時代，暑假就去大表哥的工廠打工，有時候就跟著他出去到處跑，他去餅店總要買一大堆的麪包，到處分給很多人吃，包括路旁乞食的遊民，他也都經常拿東西去給他吃，記得還有一次去了原料廠，原來原料廠上面還有原料廠，我真是大開眼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面前有堆積如山的紅豆和綠豆，而眼前的這些綠豆們，一直到最後成了月餅裡的餡，然後吃進人們的肚子裡，它實在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當我去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哇！十幾年過去了。才發覺時間真的過的很快，而它也真的是無聲無息，不知不覺中，就這麼突然發生的事。現在，大表哥因為嚴重的糖尿病，腳前端要鋸掉，在這之前，他還出了點小車禍，小車禍後沒多久，病情便一轉直下(人的身體真的有一個臨界點)，有時候是意識不清醒的，無法像個正常人，同時，也需要一個看護隨時在旁協助他的生活起居。我自己的人生多所轉折，最近幾年我根本沒有機會看到他，直到最近才想說拿公司的床墊去給他，我其實很感慨，那些年少的記憶，他騎著機車載著貨到處跑的畫面，和現在的他相比，我無法像小朋友們一樣，拿起筆來「連連看」就能夠串起來。

原來有一天，英雄也會倒下去。
原來有一天，我也將成為別人的負擔。
原來，原來，儘管我現在感受不到，可是我終於還是會走到那一天的。如果我對這件事情沒有感覺，那反而更糟糕，因為那不是「懂得生活」，而是一種逃避的「及時行樂」；不是「享受」生命，而是「不尊重」生命，我是這樣想的，我不能不擔心自己終會成為別人負擔的這件事實。

據說，西方人在參加朋友們的告別式之後，回到家第一件事幾乎都是做愛做的事，那是一種回歸到最初的生理心理補償因素，如果年紀大一點的，不做這件事情，便會突然拼命地多吃東西，或許是很怕沒什麼時間可以吃美食了吧。吚一方面，他們在比我們更年輕的時候，學著去面對死亡這件事情，我一直認為，這會讓他們的成熟度相對地來說是比較夠的，當然這不能概括全部就是了。

遠慮，才是一種成熟的表現。


(註一)
事實上我並不太清楚有幾個，而且有一個據說死於當時日據時代，來不及躲進防空洞，是美軍的轟炸機。
(註二)
現在「小阿姨」這個名詞好像有新的用法，專指漂亮的女生，不過這只是一種文字定義，隨時代的流轉而有所不同罷了。

２００２／１０／１６

PS..圖攝於烏鎮(2007/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