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9 09:58:33小虎

面對生與死------臨床、遭遇、反思

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認為:對於「死亡」的理解,是使人由「非本真」的存在,通向「本真」存在的唯一途徑。「面臨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使所有現世的東西都喪失掉原有的價值。這時候,人才能夠定下來,嚴肅思考存在的本質,而去追求「本真」的存在狀態。


安寧照顧(hospice care)對於臨床初學者的我而言,心情上可謂戰戰兢兢,態度上希望自己能虛心學習,過程中學習總比付出多。我喜歡家醫科邱泰源主治醫師所說的一句話:「每個病人都是我們的老師。」我覺得不只病人,病人的家屬也都是我們學習及敬佩的對象。

以下與各位臨床先進分享的是筆者在90年1月至2月間接觸台大醫院緩和醫療病房的感想與淺見。內文是從每天的實習日誌中摘錄而來的,故在連貫性、文筆通暢性、主題的明確性上都十分拙劣,望請各位臨床先進在閱讀時多加包含,也敬請批評指教。


面對生與死------臨床(bedside / clinic)、遭遇(confrontation)、反思(retrospection)

90/01/11

現在已經近凌晨2:30了,頭腦已經不是很清楚了。今晚突然意識到自己原本容易感動、平靜的自己不見了,感覺自己像團肉球行屍走肉的生活著,忙碌和疲憊的生活泛起如此的低吟,問自己說:「你在那裡啊?」記得有陣子自己常常可以很有感動,即使讓為風吹過,也可為這風起個詩,即使凝視夜晚的星空,也可為這星空譜個文,歌頌他們一番,其實自己很怕這些感覺失去,那似乎感受不到存在,像是存在主義講的「非本真」的活,日復一日,像是機器,很可怕的。講到這裡讓我想到,是不是這些日子除了換環境的適應外(註一),還有沒有可能是自己的情緒一直抽離在自我之外(註二),像是防衛機轉中理性化(intellectualized)的掩藏焦慮與不安,這我不是很清楚,但隱約覺得有吧!不然怎麼好像不太敢去碰某些議題,怕那掀開後的震撼,如果用RET的角度來看自己,似乎有不合理的信念在內運轉(例如認為面對是可怕的),但碰到自己「阻抗」時,可能用「flight」的方式讓自己免於情緒或自我的向下沈淪,唉!找個機會自己靜一靜吧!

註一:從北市療換到台大家醫科實習

註二:指面對緩和病房的照顧

90/01/12

早上在巡視病房時,得知昨晚一位病人去世了(註一),記得昨早病房的張醫師跟我說她需要心理師幫忙(註二),我過去看了一會,她喘的嚴重,但意識仍清楚,感覺十分不安詳害怕,我挨近了病床,試圖與她說話,但她似乎無力回話,我茫然不知是否只要自己說些話就好,還是期望能有雙向的回應。我握著她的手並用大拇指輕輕的撫摸她的手背,期望能減緩她內心的不安與恐懼,漸漸的她睡著了,我想說她現在休息一下也好。但現在回想起來,睡覺對臨終病人僅剩的時間而言是必須的或是奢侈品,我們有時期望病人多休息多好,但他們或許渴望多張開眼睛看看這世界,即使面對冰冷的病房、四面無生氣的牆、僅剩房間的亮光及家人的陪伴,我在想他們對此的滿足是否勝過閉眼睡覺時的黑暗。

註一:此病人是我第一個有接觸過的病人

註二:張醫師覺得此病人有點焦慮及害怕

90/01/15

與病人張先生及其家屬談了一個多小時,見到病人捨不得離開摯愛的太太,及家人。看到病人、病人的母親、妻子為彼此而流淚,那種依附、親情的流露,任誰都會動容。當下在想能為病人及家屬做些什麼?鼓勵他們說話、增加互動、幫助彼此情感流露…。離開此病床後,我腦中縈營纏繞著病人這麼「不捨」為何?不捨這世間的空氣、不捨情感的連結、怨恨生命的短暫、怨恨自己無法站起來、害怕自己放不下…..。也想到未竟事物,想到生命統整,想到依附理論,想到愛與被愛,想到生命存在的意義,想到拿得起放得下…………

90/01/17

病人陳先生這幾天一直反覆跟家人說:「我已經要走了」,不過沒多久醒來又說:「我怎麼還在這裡」,又說著:「自己已經排隊排好了,那邊讓我覺得很安詳,已經有人來接我了」,一下子又對家人說:「你怎麼都不管我現在痛不痛」。病人的妻子告訴我丈夫的情況時,我感覺雖然她未顯露不捨之情,或讓我覺得她已經準備好接受丈夫的死亡,但我總覺得她真的「準備好了嗎」?雖然病人自己也說他準備好了,我也懷疑他真的「準備好了嗎」(註一)?此情況讓我思索著如果太早都準備好了但病人的狀況卻一直拖下去,不曉得這意味著什麼?人們總是會為事情找原因、找理由,像是有心願未了、仍放不下,最後沒有理由只好說「時程未到」來安慰自己,唉!難道生存下來也拼命的要找理由、找意義嗎?我常在想,怎麼人那麼喜歡問為什麼?不知道理由難道就不安心嗎?如果接受事情的發生都是這麼自然,不見得有原因、有理由,不曉得會是怎樣?我嘗試這麼做過,不問為什麼,只覺得現象發生了就接受它,發現還不錯,當我在問為什麼時,不安、焦慮就跟著來了,尤其沒有答案的時候。

註一:在緩和病房總希望病人及家屬能慢慢接受病人死之將至的事實

90/01/18

今天聽病人陳先生的爸爸提起,他和太太大老遠開車到南投的山上尋找藥物,為的是孩子的病,他們求神明的憐息與指引,為的是孩子的病,他相信他的孩子會好,腫瘤會消下去,因神明這麼告訴他,我心裡知道他現在似乎仍抱有很大的希望,知道他有些成分不願意接受事實。我當時告訴他:「這是最好的打算!」,心裡盤旋著要不要問他:「有沒有最壞的打算?」但我還是沒說出口,只能靜靜的聽他說:「孩子會好!我的孩子會好!神明答應我的!」當下我點點頭,雖然知道這樣做可能冒風險讓他覺得孩子真的有希望,但當時真的憐息他的心情及他強烈對兒子的不捨,因這位爸爸已在十年前失去了一位愛子,現在又要面對失去另一愛子,我何嘗忍心這時讓他僅有的一絲希望破滅呢?我很擔心爸爸對兒子病情真實狀況的扭曲可能讓他日後調適會產生困難。

90/01/19

晚上6:00左右去了病房,見到照顧的的病人轉了床(註一),他的狀況很不好,記得昨天他意識還很清楚,我跟他約今天與他討論關於他跟妻子的事,但這時他喘得很厲害,還需用O2 Mask,我看著病人家屬在旁邊焦急,我也覺得很無助,不知能幫上什麼忙,我看他張著嘴巴用力的吸氣,深怕吸不到空氣,見他與死神奮力搏鬥,用他那僅存的一點力量、一點時間、一絲盼望,我悄然的離開,帶著壓抑的情緒,其實我怕明天上班時就看不到這床的不病人。之後來到護理站,跟照顧他的張醫師聊了一會,感受到他的疲憊及無助,我未嘗不是如此。

註一:此病人為文中90/01/15提及的張先生

90/01/20

下午到病房,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昨天在日誌裡擔心的病人張先生在昨晚去世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問了醫生和護士關於病人及家屬的情況,其實稍瞭解情形仍感受自己有些情緒,一方面前兩天他狀況還蠻好的,我與他和他太太還談蠻久的時間,到昨天傍晚見他時,他變的很喘,我當時就很擔心這次見面是不是最後的一面。跟這床病人及家屬可說是接觸最多、最久,也花最多的心思,每每與他媽媽及太太甚至病人談時,總見他們眼淚直流,無助、哀傷、不捨,我有時得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安慰他們、鼓勵他們、陪伴他們。我在想安寧病房的照顧如何在自己的極限內做最多的事,我在想無條件的付出,無條件的接納是什麼?每每見到病人家屬之間互相責怪,互相怨恨,互相推辭,總讓自己不忍他們之間的嫌隙及爭執。我在想病人躺在床面對兩方家人的壓力時,如何能放的下,如何承擔,在身體一天天逐漸敗壞時。我在想兩家之間的結緣如果沒有愛,那會是什麼樣子?當我聽一位太太在跟我抱怨他婆婆時,她的眼神充滿怨恨、憤怒、悲哀、無奈……….…。

90/01/30

下午與連女士的家屬談蠻久的時間,期間家屬擔心病人怎麼睡覺時會有抽動的現象(註一)?之後法師也來關心這問題,不過法師的回答似乎讓病人家屬很不悅,法師說:「碰到這種事情可能是驚恐害怕引起」,面對此情形要知道”感恩”,此話引起病人家屬很大的反彈,他認為這情形就像溺水的人尋求浮木,如何還能感恩呢?我當時在想似乎法師沒有抓住病人的情緒,直接給意見而引起反彈,不過法師講感恩,讓我想起聖經約伯記中約伯即使在極度患難中也學習認罪及感恩。但回到此病人家屬的身上,他如何能在此刻感恩呢?即使他有信仰(註二),如何能在此時感恩呢?待法師離去後,他生氣的對我說:「法師不瞭解他們的心情」

註一:這情形發生在病人身上已有1、2個月了,而且一直沒有緩解下來

註二:此家人信仰觀世音菩薩

90/01/31

今天與病人廖先生的太太談了許久(註一),當她談到我們似乎很多訊息都重複問,好像每個人來就問一遍,讓他們感覺不是很好,且有時工作人員問問題的方式也讓他們覺得不是很舒服(註二)。這情形反映兩方面的問題,第一:醫護人員之間如何有效的運用及整合所收集到的資料,以省去許多時間,此可避免病人重複回答而產生厭煩。第二:醫護人員如何有技巧的詢問及收集資料,一方面可建立良好的關係(rapport),另一方面可能收集到更詳細的的資料,例如病人或家屬的期望、思考方式、情緒等等。另外,廖太太也跟我提到:「從她丈夫生病開始,他們倆一路的辛酸與挫折,尤其常常無助的四處求醫,但卻常遭醫護人員的冷嘲熱諷。」當她提到這裡時我內心不禁難過辛酸,即使現在描述當時的情形,也感受到自己的情緒。說真的病人及其家屬從生病至今所受的痛楚、委屈、挫折、無助等等是我很難完全體會的,他們經歷過許許多多的風風雨雨,如今來到緩和病房,要的是人性的尊嚴,要的是一絲的盼望,要的是痛苦減低點,要的是一種全然解脫,其實這些真的不多啊!我願常為這些病人及家屬祈福,我也欣喜能有機會為這些人服務,我覺得即使進一點棉薄之力我也十分的滿足。

註一:前天與張醫生及淑玫護士一起接案的新病人)

註二:在此泛指住院後醫護人員詢問他們有關的資料

90/02/02

下午對一床病人進行初步晤談,其對象是家屬。其臨床主要來自病人與家屬之間的預期有差距,病人不喜歡住安寧病房,當病人聽到「安寧」這兩個字,就覺得自己沒希望了,這邊等死,因此住進病房後仍深覺不安,也不願見法師,因為覺得見到法師就像離死亡更近了一步。家屬(子女)則不忍見父親如此痛苦,見父親如此痛苦卻感嘆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又擔心害怕就這樣失去了一位爸爸,他懷疑自己送父親來安寧病房是否是最適當,在他心裡既矛盾又無助,希望父親能早早解脫,又不捨父親的離去。我想來到這裡的每個家庭,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矛盾的情結;除矛盾之外,來自家人以外的壓力,例如親戚、朋友的期望也常常讓他們在為病人做決策時產生極大的壓力與艱難,甚至必須擔負日後他人對他們的閒言閒語,責難與批評。深為這些病人家屬叫屈,照顧病人已經夠辛苦了,還要承受那些在旁邊指會出主意而不會做事的抱怨、指責、非難。來到病房的時間越久,越聽到這些家屬的聲音,越感而發能稍微瞭解他們的辛酸與處境。對他們我常支持他們,肯定他們為病人所做的,也期望他們能肯定自己的辛勞與努力,另也會鼓勵他們與家人彼此分享自己的想法與經驗。我想這個部份的瞭解、分析與處置,我想日後我會多用點心來思考,看是否有助於病人家屬的心理調適與悲傷輔導。

90/02/08

今天雖然接觸病人的時間很短,確是感受最複雜的一天。早上接觸病人嚴爺爺的家屬,才得知照顧他的是他的義子,從嚴爺爺生病3年多來無怨無悔的照顧他,只求病人的狀況可以好過一點。先來說說他義子的背景好了,他現年44歲,結婚但目前分居,有小孩,老家住員林,13歲時因家境清苦而北上找工作討生活,因與病人為鄰居因而熟識,病人十分疼惜他,視為己出,此讓他感受父愛的溫暖與照顧。期間雖然他曾回家鄉工作,但仍有往來,情感未因距離而消減,此份情一直延續至今。在他心中一直感念他對他的好,心存感激的他覺得感念病人對他的照顧,也義不容辭擔負起照顧他的責任,一照顧就是3年多。他跟我訴說他看電視得知「牧草」(註一)對癌症的病人相當有幫助,遂從不間斷的到處收割牧草,每次需經6、7小時的熬煮後,才方能熬成汁供病人飲用。在他訴說這段故事實,內向的外表下隱藏一顆溫柔堅定的心,說到感念病人對他的情誼,不禁動容淚眼婆娑久久不能自己。起初以為跟他晤談可能說不到幾句就會結束,不過接下來的歷程是感受他的心慢慢的打開,在訴說一段一段的心靈故事。我頓時被他故事吸引,靜靜的聽他一段一段的故事,我好不感動。結束晤談之後,我們起身來到病人的床邊,我的天啊!你猜我看到什麼?我剎時見到他用極度溫柔的語氣及動作來照顧病人,這場景最美麗也不過了。我想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美麗動人的一幕。

註一:牛羊所吃的植物

90/02/20

早上查房前,督導逸如學姊來了個電話,提醒我們查房時可以怎麼觀察的方向。當時我腦中浮現的是何不將稍早在看《悲傷輔導與悲傷治療》對社會網絡的感想和健康心理學中提到的社會網絡(註一)應用在查房時。之後稍加設計了一下觀察表,希望在查房時能藉由所觀察到之蛛絲馬跡來推論病人的社會支持系統。帶著這樣「有色眼光」查房時就覺得有趣多了,也不會覺得查房時很無聊,因為可注意一些細微的訊息,特別是非語言(nonverbal)的線索或病床周圍環境的擺置(setting)等等,從中我可加以推敲這些訊息所代表的意涵為何,由於可以比較不同床的情形,特別是對於自己有接觸的幾床,可能在評估時會將過去對於這床整體的印象加以彙整而做出較客觀的評估。除此之外,也發現「信息的支持」,工作團隊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看見邱醫師跟病人或家屬瞭解病人狀況時,會覺得邱醫師不只提供相關的知識外,也覺得會有安心的效果。其實想想病人或家屬來到病房,本身就是陌生的環境,那如何感到對這環境有控制感,最主要的因素之一就是熟悉周遭的環境,這讓我想起實驗室的小老鼠也是如此,對於新環境不也是先熟悉一番嗎?

註一:學者將社會網絡支持分為五個向度:情緒支持、尊重支持、實質支持、資訊支持、網絡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