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4 02:04:52Cyathea
嘿,發條鳥先生/墾丁遊記(上)
「想去墾丁。而且是自己騎車去,一定要自己一個──」
聲音從學期末就一直在腦中細碎作響,但礙於身心狀況、車況、跟「好像會被發現」等顧忌而屢屢作罷。而真正驅動我催動油門的,卻是幾個最細碎、看似毫無關連的元素:森林說「明天要去墾丁」、讀完《發條鳥年代記》第一部、而關鍵是,我交代車行換大燈之後被阿姨拖去御書房吃晚餐,近十一點經過車行,發現老闆還站在半拉下的鐵卷門前。
就像老闆也希望我明天騎車去墾丁一樣啊。宛若聽到發條鳥的聲音而接收某種啟示一般,我懷抱太陽般閃耀的雄心壯志,期待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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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旅程的起頭卻一團倉皇混亂,像個爛電影的開頭一樣遜(或更糟糕):設了兩個七點的鬧鐘,硬把自己從失眠所造成的疲憊感中撐起時卻已經過半。前晚演練好八點出發,耳蝸卻幻聽般不斷迴繞足踏與鐵卷門碰撞聲,更糟的是衣服沒洗、行裝──雖說只要錢包跟車鑰匙就能生活──也尚未整理。把桌上的書(村上春樹《發條鳥年代記》第二部:預言鳥篇、林達陽《虛構的海》、恆春半島生物圖鑑)掃進敞開的大背包,翻找一套衣物(不打算也不方便在外過夜,但多帶比較保險)、再抓起墾管處的解說志工制服,以揉成一團之姿壯烈地拋入。
八點十分,確認所有人都出門之後發動機車,此時還睡眼惺忪,渾身酸痛地要命。而鬼打牆的迷途感仍攫著不放,不是一直在市區迷路,就是騎上汽車專用道。只好安慰自己,把蠢事都留在高雄市境,接下來一定沒問題。
過高屏溪後進入東港。前幾天才讀到鯨向海的《車過東港不老橋》,對這城多了黑鮪魚生魚片以外的美好想像。只是,高速轉動的輪軸準備好了、鯨向海的詩準備好了、美好的期待也準備好了……卻不知道橋在何處。
車輪自一地沙塵上輾過,伴隨石礫揚起的失落襲刮著我,但沒有多餘時間為了細微的哀傷再尋找、迷路,只好一路向南,筆直奔往海洋。三個小時後,抵達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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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原本打算把自己完完全全裝進死觀光客的型態裡,但看見淑霞姐站在大廳櫃台,還是忍不住衝著她咧嘴一笑,對遲疑的她解釋「我是去年的」,並在她尋回關於我的片段後閒聊一陣。接著買麵包到鵝鑾鼻公園的亭子裡吃,鵝鑾鼻的門票憑學生證20元,志工證免費,只是翻遍背包找不著,正打算把制服拿給售票大姐看時,她笑著說,不用翻制服了,我記得妳啦。
事隔一年,當其他解說員的臉孔已在我的海馬迴中混合模糊時,自己卻被記住;或者我的身影其實一直被鑲嵌在濱海植物中,當時帶走的已是缺少某些重要部份的身體?總之,我走進公園,跟一年前沒太大差別地認起植物,彷彿這些風景和路徑已經被寫在基因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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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滄海亭的路上撿到一顆毛柿,我隨手擱在涼亭的欄杆上。面向海躺進長椅,取出《發條鳥年代記》隨意翻看,不偏不倚的,讓久美子信中的文字溫柔而銳利的刺穿雙眼,闐暗中只剩下幽遠的回聲。「我和你之間,從一開始就有某種非常親密而微妙的感覺。不過那現在也已經失去了。那神話般的機械的齒輪咬合已經損壞了。是我把它損壞的。更正確地說的話,是那裡有什麼使我把那損壞掉的。我為這感到非常遺憾。」久美子這樣說著。
卻在隨著淚水墜入湛藍的前一秒,被四個遊客的嘈雜拉回這個世界。是毛柿──他們正觀看我放置的毛柿,並猜測它的真實身份。
「是毛柿沒錯,」在一個男生飽含遲疑的話音落下前開口、接續以簡介,再取出圖鑑翻開那頁遞給他。或許我已無法丟棄解說能力,更可能只想逃開發條鳥的鳴叫,但無論目的,我開始詳細回答這兩對情侶對植物──與流利講解的我──的疑問。交談後得知他們是中部的大四/大五生,他們也知道我的校系,且在衝動下隻身騎車至此(真的不是教授要求,帶圖鑑只是興趣)。我遂與他們共同行動,並在離開之前,拾回自己解說員的身份。
我曾深信自己早就遠離墾丁的山林,卻沒有一刻真正與這片海分開。有些東西似乎是會一輩子跟著自己的,像刺在靈魂上的圖騰;對世界的矛盾與荒謬是如此、詩心亦屬於此類,但沒想過解說能力也是這麼一回事。這麼說來解說能力是類似詩的存在了?或者,只是這座山林把我封印在光影中,並且在此刻召喚我、經由我的口向人類傳達某種美好,這終究不是屬於我的能力,而是植物的力量也說不定呢。
不過,無論正解如何,此刻身處離高雄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我強烈地感受孤獨,卻不是平常跟著自己那種隱晦、曲折、帶有決絕感的寂寞,而更接近某種「終於孑然一身」的坦率、不怎麼悲傷甚至也不在意,這點的確令人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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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從滄海亭往外望的情景。特別尖的就是大尖山,這也是墾丁國家公園標誌的來源。有趣的是大尖山從某幾個角度看起非常鈍,比方說,從鵝鑾鼻往墾丁大街走時,會覺得這山根本取錯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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