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14 12:59:44妹妹 (ㄇㄟ‧ㄇㄟ)

奢靡的凡爾賽宮

站在凡爾賽宮,我失去了感覺,只是想:這太奢靡了。只有「奢靡」這一個詞恰當,其他如豪華、精美、富麗堂皇、金碧輝煌好像都不適用,太無力或太平常了。我很難感覺出它的美,首先美是讓人感到舒服,而它不是,它是刺激人的眼球,給人以無形的巨大壓力。這無處不堆砌的花紋、裝飾、雕刻、繪畫。這交疊在一起的紫色、紅色、金色及人們想得到的種種濃艷。這密密麻麻的水晶、玻璃、鏡子、大理石、絲絨、雪花石膏…它好像不是要讓人欣賞,而是要把人震懾住。雖然這一切都按某種藝術原則或比例呈現,附著於不同的材質和形態,若每一件分開細看,都有其可讚嘆處,可是,這不計代價的繁密交織,這不達巔峰絕不罷休的氣勢,只在傳達一種聲音,它主人的聲音:一個偉大的國王,就該有這麼一個偉大的舞台來陪襯。古時阿房宮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 最終被項羽一把火燒了。杜牧若在此,會說什麼? “族波旁王朝者波旁王朝也,非天下也。” 在這裡,我可以理解當年巴黎「暴民」的憤怒、狂烈、極端的行動。享有這一切奢侈的國王,若不管人民的死活,那麼,上斷頭台是遲早的事。
住在這裡的國王有過三個: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因為他們,巴黎一度不再是法國的首都,搬到了巴黎之外20公里的凡爾賽。

建造了凡爾賽宮的路易十四,現在成為一尊青銅雕像,高踞於凡爾賽宮前方一片灰石板地的中央,一個高高的底座上。他胯下有一匹青銅馬,他在馬上揮動右臂,手裡還握著一根權杖,臉轉向左側,頭昂起,目光略略向下,是俯看眾生的樣子,也像在發號施令或勇猛向前。但那種掃平一切的氣勢顯然已被時間磨去。遊客們正在底座的台階上坐著,或站在一邊,自顧自地閒聊著。他的姿勢就像是空擺了一樣,沒有人再聽他的了,那好像僅是一種表演。
這位歐洲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法國國王,5歲登基,在位72年。壽命或許不是最長,但他是一位重要的國王,他影響了法國的歷史,有人贊他為“偉大”“Great”但那等不等同於中文的“偉大” ,我存疑。我比較相信這樣的評價:“他就是這麼一個集虛榮、優雅、奢靡、威嚴、冷酷、輕快和勤奮於一身的奇怪的人。”——這使他更像是個真人。根據大仲馬小說改編並多次搬上銀幕的《鐵面人》,把路易十四說成是雙胞胎之殘忍或賢明中的一個,也許正隱喻了這位國王的兩面性。

有一幅1653年的畫中,他還是一個小男孩,被他母親(“奧地利的安妮”)抱著,坐在他父親路易十三的病榻前。他五歲,卻已知道將做國王。路易十三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他回答:“路易十四。”他知道父親就要死了。
他“太陽王”的稱號的是怎麼來的?我不知道。十五歲時,路易十四已經穿上有“太陽王”圖案的服飾,並讓人畫了像。他擺了一個像是芭蕾舞的姿勢,套在蓬鬆袖管裡的雙臂向下張開,層層疊疊的短裙下是被緊身褲包得緊緊的稚嫩的雙腿,兩腳一前一後成丁字形,而頭上那頂由羽毛和草葉做成的頭飾幾乎有他半個身體高,一個模仿太陽四射光線的金冠箍在他的額頭上,和他胸腹部的太陽王圖案十分相似。這姿勢是他自己要擺的?還是那位執政首相馬薩林的主意?他顯得有點緊張,有點憂鬱,目光向下,沒有光芒,像是一個不能做主的柔弱少年。直到他23歲時馬薩林去世他才親政,從此不設首相,把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絕對的權力,絕對的統治,此前他有過18年的(預備)國王的生涯,肯定學到了豐富的權術。
親政是在1661年。這時的凡爾賽,不過是他父親路易十三在世時狩獵的小行宮。這年8月,一個晚上,他去赴他的財務總監富凱家的晚會,看到富凱私人府邸規模、裝飾、擺設全超過王宮。他怎麼想呢,這年輕的國王?他嫉妒了嗎?還是憤怒?他國王的權威受到了挑戰?不久之後,富凱的財富來源受到調查,最後被判終生監禁。而凡爾賽宮也在這一年破土動工,設計者和建造者,就是設計、建造了富凱府邸的那群人。

然後,花了二十多年時間凡爾賽宮建成,太陽王搬進去,凡爾賽變成了法國的政治中心。而太陽王,在這麼些年中,從一個柔弱少年變成了一張著名畫像裡的那個頭戴厚重的撲了粉的大臉、腳蹬紅色高跟鞋、用一根權杖保持身體平衡、眼中滿是城府、被一大堆繡花絲絨貴重皮草金紅帷簾裹著、正朝肥胖方向發展的躊躇滿志的法蘭西第一男人。“他野心勃勃,通過靈活的外交政策和一種至今仍讓我們驚嘆的尊嚴,引導他的國家走向破產。”英國威爾斯在《世界簡史》如是說。
有一種說法值得注意,而且我相信是真的:凡爾賽宮的建造是太陽王的一個政治策略:他要把貴族們全都變成他宮廷的成員,以解除他們作為地方長官的權利,削弱他們的力量;他要在這座巨大的宮殿裡日夜舉行舞會、盛宴和其他慶典,並規定貴族們必須盛裝出席,不得缺席,以使他們為置華服而付出巨款乃至變窮,沒有財力來跟他作對;他還要讓貴族們來幫他更衣,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引得他們爭風吃醋,把精力消耗在這等瑣事上,沒工夫管理地方之事;然後,所有的權力就統統集中到他手裡。

是富凱事件給了他教訓?他多麼警惕,又多麼陰暗,以奢靡為幌子,矇蔽、腐蝕、削弱他的屬下,他是怎麼想出來的?不管怎樣,奢靡之風如洪水一般泛濫開了,而且蔓延到全歐洲。
然後是危機:財務的,政治的,最後是戰爭:解決危機的最直接方式。而戰爭的開支又是從農民交付的稅收中取得,稅收加重,危機也加重。到了路易十六(一個酷愛狩獵、在國事會議上好打瞌睡的國王)時代,貧困到極點的農民和工人,沒有政治權利的市民們,權力被削減的貴族們,紛紛起來爭取權利。革命就這樣一觸即發。

我看到戰爭廳。一對戰敗的奴隸被反綁著,一邊一個地扭曲著身體,綁著的繩索是金的。他們頭上,士兵被戰馬踐踏,倒在地上。這該是國王們喜歡的圖景。路易十四酷嗜打仗,夢想稱霸歐洲,不幸的是,他的繼任者路易十五也有同樣嗜好。
我看到國王或王后的睡房。桃色壁布,雕樑畫頂,水晶吊燈,蕾絲花床。我不認為一個人能在色彩這麼喧鬧的地方睡好覺,而且他們還是坐著睡。一些小凳擺在床邊,還有側門,讓人聯想起發生在此的香艷故事。在法國王室,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秘密被到處宣揚,拆別人的信,偷別人的信,把別人的信賣了的,敲詐勒索的,還有偷珠寶首飾的,去抓情郎情婦的,把一對對情人耍得團團轉的,當情人們擁吻時突然殺將出來,取笑一番”……如果真像杜拉斯在《凡爾賽皇家女,皇族的寫照》裡所寫的這樣,那麼這王朝就是在飛速地走向沒落。
有沒有看到公主們的“開洞椅”。杜拉斯在同一篇文章裡告訴我們:「那時還是開洞椅的時代,公主們坐在開洞椅上一邊“覲見”,一邊“方便”。」看到了無數的座椅,擺在一件桃紅的殿裡,一面牆的中間,下設台階,形同寶座,不知是哪一位坐過的。這張椅子椅面平實,沒有開過洞的痕跡。宮殿裡的氣味也無異常。傳說中從不洗澡的國王的強烈體臭,用以掩飾的香水味,亂跑亂竄的寵物留下的糞尿味,放浪、曖昧、死亡的氣味,已經完全消失了。

逛到最後,凡爾賽巨大的花園出現。大幅天空,大片白沙地,一方水池,無不經修剪的錐形松樹、草地、花、樹牆,以及雕像,全在寧靜的籠罩中。十月巴黎的沁涼空氣毫無阻攔地撲上來。
我坐下,靜看那著名的海神噴泉。不遠處,有一對老夫婦也像我那樣坐在樹牆邊的石凳上,靜靜地,看著前方,或者什麼也不看。一個大理石天神赤足站在我們之間。遠遠近近,傳來一些外國人耳語般的說話聲,沙粒在腳步下擠壓摩擦的沙沙聲。奇異的時刻忽然出現:歷史消失,時間凝止,思緒飛走。我坐著,看著法國三色國旗在凡爾賽宮微黃的外牆上飄啊飄,夕陽慢慢地把這座宮殿變得意外的樸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