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哲白目、講話直率易出錯，是人所共知的事。他為此已不知吃過多少悶虧。市長選舉期間，很多人還認為他頻說錯話，本性難移，加上MG149案，可能選不下了。幸好柯的反省及改錯能力超好，終於渡過了最尷尬期。選上後，柯不改快人快語，對媒體有求必應，話說得太多，連殖民問題也談，兩岸問題也談，終於引起前所未有的軒然大波，有人甚至以「退流行」形容柯的處境。

柯的講話確實是他的罩門，快人快語固然大快人心，但快人快語同樣快出錯。這就有賴聽者「兩利相權」取其重。如果明知柯的言行有價值，宛如政界空谷足音，揭穿「國王的新衣」，何不取其正面而略過無心之失？針對「殖民愈久國家愈進步」一事，導演魏德聖的評語最中肯：「不用把誰說了什麼看得太嚴重，當成另外一個意見就好，何必擴大（渲染）到那樣？不用每天追着柯P，看他說什麼，再去解讀。要防止他失言，不要每天麥克風對着他就好了！」

柯文哲是醫生，不是思想家，他現在擔任的是市長，不是國家元首。一個醫師發表殖民評論，需要以思想家尺度去檢驗他嗎？一個市長發表兩岸評論，需要以總統或總統候選人高度去要求他嗎？不懷好意的批評者還說柯是在「硬拗」、「不認錯」。這些人是要求柯講話像孔子或蘇格拉底嗎？不容許有一點跳躍嗎？李登輝總統任內講話即常因跳躍而引起誤解。柯文哲天生白目，當然更易跳躍，也更需被「同情的了解」（對某種弱勢者的寬容）。

事實上，那些直指柯「讚美殖民者」（意思等同「贊成皇民化」）的批評，真的太苛刻、太誇張了。柯即使不是思想家，也不可能不知道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傷害，如「後殖民創傷症候群」。他接受《外交政策》專訪的原文是「我發現被殖民越久果然越高級，滿丟臉的！」可見他知道殖民不是好事。

他又說「被殖民久不是什麼壞事，新加坡被殖民最久，所以比香港好，香港比台灣好，台灣比大陸好。我是說文化！」訪問者再追問：「你是覺得這（殖民）是好事？」柯說：「不是，是文化！」可見他肯定的是文化方面而非殖民本身，也就是他最早就此問題對記者的解釋：「會比較四地區華人文明化程度，是因我曾讀到相關內容，指文明的養成和國民文化水準，與接受現代文明的時間有關。」

真相很清楚，柯的意思是說由於殖民帶來了現代文明，所以浸潤現代文明越久越進步。

既然現代文明是殖民者帶來的，那殖民者對殖民地是功還是過？這要看你從哪種觀點切入。如果你是持絕對否定立場的「後殖民主義」，那殖民者的一切都是壞的，殖民者就是經濟上要掠奪你，文化上要消滅你的自我，同化對方，政治上要踐踏你的尊嚴，服從對方。例如薩依德的論點：殖民者以「我們/他者」區分自己與被殖民者，發展出一套「東方主義」，他者既神秘又野蠻，殖民者的使命就是把自認進步的文明（包括基督教救贖的聖恩）帶給「未開化」的或「野蠻」的他者，改變他們，並包裝自己掠奪的私心。

薩依德、克里斯蒂娜、荷米巴巴等都是此類觀點。在他們的渲染下，什麼《唐吉訶德》《魯濱遜漂流記》《黑暗的心》都成了曝露殖民主義陰謀野心及種族主義的證明。吉卜林的名言「世界是白人的負擔」、「一過蘇伊士運河以東，是聖恩不及而獸性大發之地」，以及羅斯金1870年牛津大學校長的就職演說「命運之神已經降臨，一條普照仁慈和光榮的坦途已在我們面前展現。事情就是這樣，對於我們來說：不統治（世界），毋寧死！」等，更成了英國殖民主義者想當《人類的主人》（另一部後殖民主義名著）的䥫証。

後殖民主義的觀點很多是憑空杜撰，或民族主義偽裝後殖民理論，把「我們/他者」顛倒過來敘事，前殖民者被打成了萬惡（即該被我們歧視）的他者。這種顛倒敘事呈現不出真理，反而呈現仇恨及偏見。那些罵柯文哲「讚美殖民」的人，絕大多數中了此一觀點之毒。

真正的殖民主義其實沒有那麼多邪惡預謀及非人算計，他們的歧視是古今中外共同的「我族中心，歧視他族」（文化人類學家發現原始民族稱自己是「人」，別人是動物、異類，而且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他們的「同化」野心也主要是出於傳教動機。十九世紀的殖民比起廿世紀希特勒對「東方民族」的歧視消滅、共產主義的擴張以及蔣介石集團對台灣本地人的歧視，算是單純多也善良多了！廿世紀堪稱人類史上最邪惡的世紀，以最邪惡的眼光（特別是法西斯及共黨極權）去看十九世紀殖民，看到的無非是自己嘴臉。

而亞歷山大要征服世界，拿破崙要統一歐洲，大英帝國要統治世界，有那麼罪惡嗎？帕金森的《東方與西方》一書最早描繪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方」的東西互動歷史，落後或衰弱的一方一定被侵略。而在西方現代文明興起的十九世紀，恰是東方既落後又衰弱時，西方殖民東方是勢所必然，值得當代人大驚小怪嗎？說「殖民愈久愈進步」（柯文哲看到的只是部分事實）就是美化殖民嗎？

從一個久經殖民、變換過好幾個殖民主的台灣人角度看去，日本殖民比蔣政權內部殖民進步，本來就是歷史事實；不分青紅皂白，開口閉口大罵殖民的人，本來就是民族主義自卑心作祟。而中共官方喉舌痛批柯文哲「殖民進步論」是為被殖民唱讚歌，中共可曾反省中國古代經略四方是何等「唯力是視」？中共之前對台灣又是什麼態度？《後漢書》談到的班超西域經略，絕對不比西方殖民主義仁慈，班超也同樣說西域各國是「蠻夷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

總之，醜化殖民國，掩蓋不掉現代殖民（尤其是英國、日本）帶來議會、法治、文官制度、現代交通、工業、農業、衛生等現代文明的事實。而批評者與其苛求柯文哲講話像孔子或蘇格拉底，不如想想自己能否像孔子或蘇格拉底？自己講的每句「真心話」如果要像柯文哲一樣被檢驗追打，自己還敢「講真話」並勇於認錯嗎？

＊作者為時事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