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08 09:57:22野蠻小丫頭

孩提時代




我的老家是在甘肅地界定西市寧遠縣的小山村裏,那裏有山,山上有堡壘,一條條土路分割了寒冷肅穆的大地。

回老家,是去年的冬天,我去見了奶奶,奶奶身體一直很好,只是有時候小便失禁,不能調節;耳朵也不大好使,好在自己能照顧自己,沒有高血壓之類的疾病。以前兒時的夥伴急著來看我,我很熱情的去迎接他們,三個小夥伴都變成帥哥,小夥子了。天晴,張冬,和我一樣在上高中,明明在外面打工。那幾天,我去了很多地方,最有意義的是,我去了謝家的小賣部,在那裏給奶奶買了新的梳子,因為舊的已經用退了齒。也去見了村子正中央的那棵榕樹,還記得小時候,我經常在她挽起的腳腕上坐著,如今已被灰塵覆蓋,無人問津。

晚上冷氣凍得玻璃窗發抖,來的時候是奶奶邁著她的小腳一路小跑接的我,我的益生菌好處心裏感覺暖暖的。爬上上坡房子暖暖的炕頭,我放下了書包,掏出了一些書,取出了買給奶奶的東西,有奶粉,大棗,還有冰糖。奶奶笑的合不了嘴,為我忙碌著,我看著奶奶的棺木,看著它上面放的牛奶箱、麵粉、油盒、還有櫃子上擺放的調料等。奶奶正在和她的閨蜜們為我包著餃子,熱騰騰的餃子一下鍋,像蝸牛打開了觸角,房子沿著峽谷生長,一個個鼓得都能看出餡的靜脈。

那天夜晚,爸爸媽媽去了嫂子家,我和奶奶睡,像小時候一樣,我將整個頭埋在她的旮旯窩底下,摟著她,求她給我講故事。可奶奶已經想不起了,只能唱秧歌給我,她潤了潤嗓子:正月裏呀,……我打開了錄音器,錄著,細聽著,感動著。這天晚上我遺了精,感覺熱浪在無限拉長。

第二天,時鐘已經是九點了。我走遍了故鄉的角角落落,它怎麼小了呢?可能是我變大了吧。我看見麥場上高高的尖頭,看著驢圈裏爺爺住過的土房子,看著穀碎粒囤,想起給爺爺點煙,想起摸著爺爺的鬍子,想起切割料草的墩子還有切刀,想起在爺爺去世的時候在他的墳前埋葬的鐘錶……



其實我見了小夥伴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只能靜靜的看著他們,聽他們說。多想和他們說小時候,然而我的記憶所剩不多了。他們呢。

還記得那時我們在洋芋地裏刨著,用手扣著土,偷土豆烤的情景嗎?天邊深深淺淺的烏雲追著天際一線。我把驢用鐵釘紮在梯田上,就開始用土疙瘩和你們圍爐子了,它不好弄,廢了我們很多時間才起好了底層,大家開始去找樹枝,柴草。等全部弄完了,有人說,好了,現在高朦就去偷土豆吧。

土豆鈴像一顆顆綠色的葡萄,滴著水靈靈的露珠。你壓著自己的身體,像從大地的口袋裏掏土色的東西,不一會兒,就裝滿一頭套了。其實你脫了母親給你親手縫製的上衣,讓泥巴裹住了母親的心。你不顧別人的阻擋,將土粒摔在土豆的葉片上。看起來很瘋狂,很用心。有人說,你們別弄了,快走,有人來了。你不顧他們怎麼說,結果指甲不小心被鏟子割了指甲,哇哇叫著,血液凝固在蟲齧的葉脈,一滴一滴從邊緣流出,發出斷斷續續的機械聲。但你並沒有真的哭。你將指頭插在土裏面,不管它,看著黑紅色的土壤在風中吹動。你弓著腰就跑,直到後面洋芋地的主人大喊了一聲,你才反應過來,一頭囊在地上。你狼狽的、疼痛的,沒命的跑,小夥伴們早已遠走高飛。

天空中快要下雨了,烏雲滾滾,閃電排開了火花,碰撞在樹上,沙啞的一聲怪叫。你看著生起來的火,旭旭冒出的煙,洋芋在裏面還沒有熟。雨水已經落在驢光滑的身體上,它擰著籠頭,土地裏的長釘嘎吱嘎吱往外冒。你往爐子裏吹著氣,你知道小夥伴們已經跑回了家。你知道你這麼用心只是為了讓奶奶嘗到一個烤土豆。終於,驢帶著鐵釘蹬著漫天飛舞的精靈,二話不說邁開了蹄子。你不再戀心於爐子,順手抓住它的繩子,布鞋踩在泥巴湯裏,手指劃出一道道印記。雨越下越大,山體開始落下泥石流,跟著你像無數冰雹從地上流竄,長出黑色的翅膀在你耳邊摩擦引出回聲。你看著驢大大的眼睛瞅著四面八方,耳朵豎成了一股大漠的炊煙。你不再感受壓抑,泥巴湯裏你亂滾著,腳蹼在泥層上傾著。你的頭上開滿了夏日的紫色苜蓿花,你的耳朵裏塞滿了泥巴,頭髮蓬亂像爆開的米花,眼睛的充斥著淚水,鼻孔裏呼不出空氣。你聽見長長的鐘聲從命運的地殼裏浮出,你感受到苦難的擺動慢慢開啟了生命之謎。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你想著,他們為什麼拋棄了你。

驢圈裏,你將驢的羈籠摔在外面,看著水窪裏天空的形狀。母親打開了驢房的門,看見你嘴裏咀嚼著草料,靠著驢的耳朵,它的鼻孔裏喘出熱氣,你也喘著。你知道,驢快累死了。母親說,狗日的,快回家。你看你,衣服怎麼了,驢都被你累死了,你這個吃屎都沒用的東西。你的手裏攥著洋芋皮和泥,你將手背在糊滿泥巴的屁股背後,你怕媽媽發現你的手受傷了。媽,我不回,我要陪著它。和它說話。它沒死,還沒死。你堅決的說著。母親把你像起一籃筐雞蛋一樣整回了家,在炕頭的柱子上,你哭著,你笑著,你死去了,也活了。你記不清楚了。母親打你的動作,奶奶為了護你挨了打,你看著母親氣紅了的臉,你看著奶奶被打後手腕上青紫色的抗衰老血管,你想起遠在邊疆去磚廠工作的爸爸,你想起你原來是個計劃生育出來的寧馨兒,你聽著窗外越來越小的雨聲。

夜裏,奶奶幫你包著手,你的牙齒緊咬著。疼不疼?疼。你要學會承擔一些,眼淚沒有用。他媽還是愛你的。曉得了?嗯。你的內心隱隱作痛,通通吐吐說著,哭著,沒有人能理解你。



第三天,我們去了大姑家。姐姐也去了。這天夜裏,她喝了些白酒,醉了,我守著她,給她擦著嘴,躺在她旁邊。她說起了往事,說了兩三個鐘頭。也許只有她反復重複的幾個字,我一定會努力的。她說起了小時候和麗麗姐的事,說到了自行車,很開興。麗麗姐,她反復說著,你們的童年,可見這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

他追著天晴的自行車,手捏著後座的鋼條,在麥場上跑著。可惜他不會,還是個傻子。他聽見有個聲音在他的身後喊著。這就是:王寧,吃飯了。他知道他的大姐在叫他。他閃電般鑽進了麥草堆裏,他感覺到了黑暗,索性點起了火,他知道火代表著光明。

由於這個原因,他被關了幾天,好在只燒了自己家的麥垛。

幾天後,他們開始去捉魚。然而通往呂家灣的水裏沒有魚。他們只好打起來別的主意。不過有幾次他在夢裏夢到清澈的水淹沒了溝底,他們全家人走在激起湍流的水中,魚群在頭頂上游動。

張冬提出來說要去鑽那個洞的,那是他們第一次冒險。他跟在最後,手裏提著捕魚的網,網漏了,用一根繩子紮著。他們爬上了坡,進去後,只見一個坎,有三米多高,得爬上去。那時,他絕對爬不上去。在他們的鼓勵下,他用盡了全力,給爬了上去。因為他是最後一個,他安慰自己:我是最後一擊。我知道:人類曲折的歷史,像吸光的黑洞,不管怎樣,都有光存在。之後,他決定一輩子再也不過這個坎了,因為驕傲的他已經過了。他們往上爬著。骨頭,什麼骨頭。鳥的,鴿子的。鴿子不就是鳥嗎?不,是人的。

他們驚恐的看著對方,看著他。跑啊。夥伴們撒開了。只有他,望著那兩個凹進去的眼睛,用手指戳了戳,突然頭骨開口說話了,他的下巴骨一張一合:你好。其實他也是被嚇跑的那個,等他們沿著曲折的洞爬出去之後,才知道這個洞是流水侵蝕的洞,那個骨頭只是羊的而已。

你開學了。

我還記得你經常在校門口一個人捧著書本,被老師留著背語文課文的恥辱,老師說背不完不讓吃飯,你聽著有人敲完硬鐵做的鈴鐺,同學們魚貫而出。中午的時候,是奶奶提著鐵飯盒給你送的飯,那些老師當著你和奶奶的面詈罵著,這幫笨學生,蠢蛋。你看著奶奶的眼睛,看著她的眼淚流了出來。你知道你是多麼笨,什麼話都不敢說,從來的苦痛都忍在心裏。你看著自己的同伴吃過了飯,手裏還捏著用藥盒裝的調料,一瓶開水,還有幾個窩窩頭,從你身邊走過。他們在笑話著你,他們現在在哪里?你看著那一個個難以理解的象形文字,多年以後你讀了《回答》之後,才理解到象形文字是星星,是會閃閃發光的。我還記得在麥田裏你用小小的手拔著麥子,突然,一只綠頭的癩蛤蟆跳在你的肩上,你一把抓住它,從懸崖上扔了下去,你聽見它撲通的落地。你現在在懺悔嗎?你祈求耶穌原諒你了嗎?你只不過是在麥系上躺著,望著一輪金紅的太陽。你依然忘不了,你的心在故園走過,便會想起“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這句詩,你看著它逐漸褪色的土壤,看著玉米葉子像大大的蒲扇,罩住了苦澀的大地,和愧怍的影印。現在的你在哭著,原來故鄉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貧窮。你看著雪域上飛過的黑色的鳥,你看著門前的那棵大榕樹,你抱著她,你卻再也聽不到當年你感冒了,布穀鳥布穀布穀的叫著,在叫聲中你猛地咽下苦苦的中藥。你還記得嗎?泉井那裏住著蝌蚪家族,你經常吆喝著驢去那飲水,驢飲,你也飲,你就是這樣鼻翼碰著蝌蚪的搖擺的尾巴的。你有過多少日子,在一顆甜杏樹上敲著杏子,之後,你把它曬在窗臺上,只為等到冬天留給奶奶吃。你多少次爬過苜蓿地的埂子,去找天晴,找他去找明明,去找張冬。你都忘了嗎?你用彈弓打死了鳥,之後埋著它,埋在學校外的牆根子底下,你哭著,喊著,娘呐,你咋死了呢。你從小就喜歡拾荑磚,喜歡奶奶用做的包子,你喝過多少甜胚,有過多少想傾訴的事。你還記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嗎?她喜歡和你去找穀子地中央的一種幼芽,你看著她嚼著,你也嚼著。在一年後,這種植物消失了,它再也不從土裏冒出小腦袋了。但你還喜歡我陪著你去找。你說這是從地球的另一頭長出來的琪花瑤草。我笑了,我半信半疑,你咋不說從我思想裏汩汩流出來的呢。你說,美好的總會到來的,我們一起等它。我想你不安好心呐,是嚼了它吧。



最後一天的晚上,我蹲在地上,用小錘子修著奶奶的凳子,她睡在炕頭上,外面飄著雪,玻璃上去年貼的窗花已經褪了色。聽奶奶說,在她去新疆的那幾年,這個家裏來了強盜,一些入了倉的大米被偷的一粒不剩,窗戶上的玻璃在瞬間砸在窗臺上,晶亮亮的,每天等待著遠方的親人。我將梳子的黐牙擰斷,鑲進榫介面,像一些雪花插秧在蒼茫無邊的旅遊局香港北國大地。奶奶已經睡著了,我在錘子上又纏了一層白布,哐啷啷敲著。奶奶,我不想吵醒你,我知道你在夢裏是一個靜謐的世界,蘭花伸展出憂鬱的枝條。



火車上,我打開了日記本:

我曾想過有一種夢,可以回到我的記憶,代替我孵化現實的蛋殼。也許這是不可能的。我唯有不相信什麼,才會相信什麼,只有相信美好本身,才可以看的真真切切。也許人生的苦痛無法在童年中得以寄託,但我無法忘卻,忘卻死去的親人。我還沒有悲痛過,沒有毀滅過,沒有經歷過太多,但我想我的疼痛就是我的財產,這些財產不用構思。

奶奶,你沒有去送我離開。我知道,你在守望著一個孩子的靈魂,你怕他疼痛,在雨夜裏燃燒,不知所措。

你讓這個靈魂保持它的純潔,它做到了。他懷著一顆勇敢的心,走了一路。別擔心,他來時很好,去時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