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的最大悲哀】

寫詩的最大悲哀
不在於困苦思索
不在於寤寐追求
不在於字斟句酌的琢磨

寫詩的最大悲哀
不在於長年寂寞完成了詩作
無任何回響
不在於些少聲明
引來同輩冷冷的嘲諷

寫詩的最大悲哀
不在於心靈深處
不時洶湧衝撞的詩情
無力一一制伏

寫詩的最大悲哀
不在於直接逼視人生的缺憾
卻無補於現實
不在於必須隱忍人世的傷痛
壓縮再壓縮

即使心頭淌血，也要耐心尋找
沉澱下來的血漬

那麼，寫詩的最大悲哀
也許是除了寫詩
不知道還有什麼方式
可以對抗生命的龐大悲哀


【我仍繼續寫詩】

也許只是不甘願
留不住少年的澎湃詩情
我仍繼續寫詩
可以吟詠心靈隱密的悲哀
尋求一些逃避

也許只是捨不得放棄
自我沉醉的非凡才華
我仍繼續寫詩
不妨裝扮大師姿態
彌補俗世的寂寞和挫敗

也許只是不願意適應
紛雜多變的聲光資訊
我仍繼續寫詩
可能只是過度沉溺
把玩辭藻散發的魅力

其實詩情與才華云云
乃至文字的迷信
早已點點滴滴
沉積在滔滔流逝的現實歲月底層
寧願只是沉默耕作的鄉間農人

而我仍繼續寫詩
或許是大地的創傷、人世的劫難
一再絞痛我的肺腑
即使眼淚，也無法平息
即使大聲控訴，也無法阻擋
只有尋求詩句的安慰




吳晟，彰化縣溪洲人，曾出版「吾鄉印象」等詩集，是台灣現代詩中最知名的鄉土詩人。


『寫詩的最大悲哀』道盡了詩人眼中多少人生的辛酸與無奈。寫詩的人所面對的主要困難與辛苦，由淺至深，由小至大，從搜索枯腸的字句琢磨，到文人相輕的嘲諷；從詩與情緒間糾葛不清的心情起伏，到眼見人生的傷痛卻無力挽救現實的無奈；這些都是詩人必須面對的悲哀。隨著詩齡的增長與人生的歷練，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感受到的悲哀也是從一層到另一層。

然而最後他卻說，這些悲哀都不是寫詩的最大悲哀。那麼，寫詩的最大悲哀是什麼？他說，「也許是除了寫詩／不知道還有什麼方式／可以對抗生命的龐大悲哀」

因此『我仍繼續寫詩』則可說是詩人感受到『寫詩的最大悲哀』之後，下一步必然的行動。因為除了寫詩，不知道還有什麼方式可以對抗生命的龐大悲哀。『我仍繼續寫詩』從一己的個人出發，整首詩有如一場自我的心靈探索。探索什麼？探索「什麼是自己繼續寫詩的理由？」。

繼續寫詩的理由，先是為了少年般而尋求逃避的詩情而寫詩，再來是因為自我沉醉於才華而寫詩，然後是因為不願意適應聲光資訊而寫詩；但這些寫詩的理由，後來卻被詩人完全否定，他認為這些都不是他繼續寫詩的真正理由。他說：「(前述這些寫詩的理由)／早已點點滴滴／沉積在滔滔流逝的現實歲月底層／寧願只是沉默耕作的鄉間農人」。那麼，為什麼他還是繼續寫詩？他認為「...大地的創傷、人世的劫難」一再絞痛詩人的肺腑，即使眼淚也無法平息，即使大聲控訴也無法阻擋，於是他「只有求取詩句的安慰」，這才是他真正繼續寫詩的理由。這個理由，可以說完全是為了「對抗生命的龐大悲哀」所採行的不得已方式。

其實寫詩的悲哀，主因不是來自於寫詩這回事，而是來自於人生的缺憾與人性的無奈。生命本有悲哀，詩人感受到了，便如同承擔了這龐大的悲哀一般，因此才有「一再絞痛肺腑／即使眼淚，也無法平息／即使大聲控訴，也無法阻擋」最後只能求取詩句的安慰了。

他如此直接赤裸的指陳自己這樣的悲哀，當然也是一種面對自我的勇氣。不僅如此，他的視角更是寬廣的，這悲哀不專屬於他個人，而是他替所有長年寫詩的人發出的不平之鳴。

這二首詩完成於吳晟53歲左右，正是剛剛歷盡三十年來台灣島內風浪暴雨的年紀。一個土生土長的台灣詩人，一個熱愛土地的鄉土詩人，早年詩作仍引發許多的誤解，飽受許多的抨擊。但隨著時間經過，文學的歷史還是給了他應有的地位。


這二首詩寫作技巧上的特色，主要有三：

1.波浪般的堆疊情緒：尤其是『寫詩的最大悲哀』，如果以船身來比喻詩篇本身，詩人猶如那舵手，則每一段的悲哀猶如一段捲起的浪花，詩人一直要抗拒被悲哀的浪花吞噬；然而後一個浪花又比這一個浪花更高，詩人便一次又一次地堅決否定。一浪還比一浪高，但都不足以翻轉船身，一直到最後，出現一個能翻轉整個船身的巨浪，船才整個淹沒了，淹沒在生命龐大悲哀的苦海中。詩人才肯承認這一波悲哀是寫詩的最大悲哀。

『我仍繼續寫詩』中，情緒波浪與『寫詩的最大悲哀』的情緒有些不同，但都是一浪還有一浪高的結構。「我」詩裡頭的，每一段主要有二個情緒，一個是悲哀，另一個是對悲哀的逃避。而「逃避」更是每一段情緒的核心。於是從少年般對私密情緒的逃避，堆疊到青年般假借才華自戀來進行對寂寞與失敗的逃避，再堆疊到聲光資訊時代對整個社會的逃避。但情緒的浪花堆疊到此處，忽然急轉直下，「詩情與才華云云／早已點點滴滴／沉積在滔滔流逝的現實歲月底層／寧願只是沉默耕作的鄉間農人」，看似放棄了寫詩，但這其實只是下一波暴風雨般巨浪之前的寧靜；下一波的悲哀巨浪，讓他絞痛肺腑，即使大聲控訴，也無法阻擋這龐大的悲哀巨浪，於是他只有求取詩句的安慰。


2.詩句使用淺白直接的心情描述，而非意象：之所以如此，也許是因為沒有合適的意象能如此深刻地表達這樣的悲哀；也或許是因為詩人的下意識裡隱藏有對「寫詩」這回事的抗拒(因為寫詩是不得已的，寫詩只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抗拒生命的龐大悲哀)，所以才捨棄詩人慣用的意象手法，反而以赤裸直接的方式，來直指人們生命的悲哀深處。這直接而強烈的語氣，讓讀者無法逃避，必須直接面對生命悲哀這一龐大的事實。

『我仍繼續寫詩』也完全是一樣，讓讀者無法閃躲詩人想要表達的意涵。他寫到的，不是只有他自己的逃避心情，也是替所有讀者發現了「原來寫詩的理由在逃避」這樣的一個層次。所有只要是寫詩的讀者，莫不震懾於他如此赤裸的告白。


3.使用不確定與否定的語句：例如「寫詩的最大悲哀／不在於.....」這裡頭特別強調「不在於」三個字，採用否定的敘述，來加強肯定。當他說寫詩的悲哀不在於哪裡的時候，其實讀者心理的感受，反而是「原來寫詩的悲哀在於這些地方....」這巧妙地運用欲拒還迎的矛盾律，勾出讀者的同情。

又例如『我仍繼續寫詩』裡頭採用的「也許只是不甘願」、「也許只是.....」這些句子裡頭的「也許」二字，也是一種欲拒還迎的技巧，讀者讀起來反而是覺得「原來是不甘願...你才繼續寫詩」、「原來是.....」。勾引出讀者的好奇心與窺視欲，將讀者引誘進來觀看詩人自我剖白，才是本詩真正的目的。讀者便如中了陷阱與埋伏一般，被迫感受到詩人強烈的悲哀情緒。


泊仿照吳晟的寫詩手法，加上泊的詩自己原有的風格，寫了『寫詩不只是寫詩』這首。試著替吳晟接續下去。泊寫得比較不像吳晟那樣強烈直接，因為要完全寫出像吳晟一般強烈直接卻能震撼人心的句子，對泊來說很不容易。而且泊寫這首詩的時候，心情並非如吳晟一般的沉重與悲哀，反而是歷盡滄桑之後必有的洞見與平靜。因此「寫詩不只是寫詩」這首詩的情緒並非以抒發悲哀為主軸，而是以「悲哀之後仍繼續寫詩」這裡作為起點，回頭過來審視「寫詩的意義是什麼？」

在這首詩裡，泊不試圖做第二個吳晟，只想當接納了吳晟風格之後的第一個泊。

『我仍繼續寫詩』的下一步是什麼？　泊認為，「體驗寫詩的終極價值」才是吳晟內心深處的渴望；對抗生命的龐大悲哀，只是寫詩的工具性價值，而非終極價值。而就一個鄉土詩人來說，在歷經了經年累月的命運對抗之後，還有什麼比「人與自然」的回歸，更值得的？




【寫詩不只是寫詩】

當你搔首探求字裡行間的秘密
尋尋揣度幽微的密語
領略的不是詩的奧義
而是字的謎語

當你追逐意象辭藻的炫目華麗
想像飛馳情緒的羽翼
觸到的不是詩的質地
而是詩的表皮

當你窮究鑽研美學理論與背景
佐證詩句合乎主義的精神
關心的不是詩人的心境
而是自己的聰明

當你以無比巧妙的才情與熱情
彈奏出回盪人間的天外之音
動人的不是生命恆久的旋律
只是撼搖了讀者一時的心情

寫詩不只是寫詩
不只是堆砌才華與感情
不只是讓讀詩的讀詩，感動的感動
不只是讓意境歸意境，心情歸心情

當你以深沉的哀慟來體會
我與文字的吶喊抗爭，你當知道
我寧以春風的喜悅吹拂大地
如腳下剛剛播種的田野
展露宛如嬰兒的笑靨表情

從此不再寫下巧奪天工的作品
只是悄悄地回歸人與自然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