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最喜歡說她被日本軍官稱讚的事情。
1927年生的她，受的是日本教育，日文講得相當流利，會唱很多首年代久遠的日本歌，也保留著傳統日本女人待人處事的習慣，穿長襪、戴絲巾、在人前永遠是妝點妥善的好氣色、不說話也要保持笑容。即使行動開始不便，她仍愛美，在意自己的頭髮、在意身上的飾品，始終如一的嚴謹，沒有絲毫鬆懈的意思。她說，日本軍官稱讚她機靈，在別的孩子都嚇得不敢吭聲的時候，只有她會用日語一來一往地表達想法。不只是日本軍官，美國的軍官也誇過她乖巧聰明。
我想，年輕時的阿嬤，一定很迷人。
將近百歲的記憶裡，儲存著許多悲歡離合的故事，阿嬤總說，她很有「あいきょう」，就是日文的愛嬌，意思是善良、懂事、親人、可愛。愛嬌的阿嬤，曾去過好幾個國家玩、曾登上好幾個台下滿是觀眾的舞台；從街頭走到巷尾，每個人都會熱情地喊她一聲「林大姐」，大家都愛跟她聊天，愛聽她唱日文歌。我也愛，尤其是那段她揹著我去八卦山玩的過往，聽再多次也不膩。那時她揹著我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對著我說她好喘，小小的我回了句「我也好喘」，逗得她一路笑，甚至在每次講起的時候，也都還是止不住的笑。
為什麼這麼小的事情可以記一輩子呢？精彩的生活、酸甜苦辣那麼多，為什麼到老來記得的，卻是這麼小的事情？
有好幾次吧，她笑瞇瞇地看著我的臉，說我也很愛嬌，我覺得那是我聽過最棒的稱讚。
愛嬌的我們，最愛相視而笑。她會盯著我嘴邊的痣看，說那是象徵吃福的，不可以點掉；我會牽起她的手，摸摸她的戒指，這時候，她臉上都會掛著驕傲的笑容，雖然沒說，但我知道她想問的是：「很漂亮吧？」
那還用說，當然漂亮。
直到最後，阿嬤還是很漂亮，都沒什麼力氣了，但一見到人仍會咧開嘴笑。我湊近她耳邊對她說：「阿嬤，要乖乖喔。」那是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阿嬤乖乖，無病無痛。謝謝你，這麼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