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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了。夏季悶熱，我自己在家又不能開冷氣，真是難熬。

那個男人在我家樓下守了一個禮拜後就不再出現，生活也平靜得很，只有十點的電話還持續打來。我認為自己已經安全了。

好想出去，想去黃昏的自然涼風，或是去任何有強力冷氣的店家，好好坐下來喝杯冰涼的飲料。也好想看看人的臉，我已經好久沒看過真實的人的臉了。媽媽今天出門時還特別交代我不能亂跑，想必她也感受到我浮動的情緒。

應該沒關係了吧？真的會被發現嗎？只要戴著帽子，或許再加個口罩，就沒人認得出我了吧？但是這樣刻意打扮說不定反而更引人注意，倒不如大大方方走出去，反正沒人認得我，反正我已經退出社會那麼久。

不管了，我要出去，一定要。

我換上久違的牛仔褲和T恤，原本要戴上鴨舌帽，但最後決定完全不設防，只把頭髮撥弄整齊後就出門了。走下樓梯的時候好緊張，深怕會遇到鄰居，幸好沒有。到了大街上，我感到一陣輕鬆，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這就是外界的感覺，這就是現實世界，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沒有因為我而停下腳步，我貪婪地盯著人們看，也很高興自己能夠和別人一起等紅綠燈、過斑馬線。

我刻意挑陌生的小路，並且走了好一陣子，才進入一家便利商店。我拿了瓶飲料到櫃檯付錢，因為是千元大鈔，所以店員花了點時間找零。

「找您九百七十五，謝謝光臨。」
「謝謝。」

我說了謝謝。毫不遲疑地說了謝謝。完全沒有異樣、就像一般人一樣說了謝謝。那感覺真的好棒。我多想擁抱那個店員，是他讓我有重生的感覺。

走出便利商店，我在店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慢慢地喝著剛買來的飲料。對街不遠處有警察正在盤查一個機車騎士，但我完全沒意識到應該要避開。我好像已經恢復正常了，好像可以當個正常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機車騎士突然跑了起來，警察大喊的聲音傳來，聽來像是在叫那個機車騎士「站住」。怎麼回事呢？街上人們的注意力同樣被吸引了過去，我跟著其他人慢慢往事情發生的方向走去，但沒多久就聽到槍響，那個警察對著天空開了一槍，人們發出驚呼，還有人抱著頭蹲了下來，而那個機車騎士還是繼續在街上狂奔逃跑。

下一秒，警察站定，持槍瞄準，接著擊發，子彈劃破空氣，聲音刺耳。在此同時，那個機車騎士往前一倒，抽動了幾下，然後就不動了。那一刻，所有的聲音突然全都靜了下來，人們都傻住了，我也不例外。

真沒想到一出門就目擊這種令人驚訝的社會事件，我恍恍惚惚地走回家，直到媽媽回來我都還是失魂落魄的狀態。

「你怎麼了？」媽媽問我。
「沒事。」我嘆口氣回答。
「很悶嗎？」
「不是。媽，我想問你，」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說什麼傻話！不准說，不能說這種話，絕對不能……」媽媽慌了。
「我只是問問。」

隔天，我打開電視，想看看有沒有昨天那個事件的報導。果然，事情似乎很嚴重，幾乎每個新聞台都播著昨天我走過的街頭。我停在其中一台，將音量稍微轉大聲一些，然後仔細聽著記者的說明。

「昨日下午五點左右，在曉陽路和中正路口發生了一起槍擊事件。現年二十歲的陳X和遭警方開槍射殺，當場死亡。陳某是因為騎機車未戴安全帽才被攔檢，警方一查立刻發現陳某是現役軍人，正因逃避兵役而遭到通緝，要將他帶回警局時卻遭拒捕，並在大街上展開追逐。據員警鄭X光表示，他當時一切按照規定處理，先是對空鳴槍示警，射擊時也瞄準陳某的小腿，不料陳某自己跌倒，子彈穿胸而過，才會造成這起悲劇。陳某家屬質疑警方用槍過當，打算循法律途徑提出告訴……」

是逃兵！那個死在大街上的人居然是逃兵，就跟我一樣。那很可能會是我，我很可能會像他一樣。我嚇傻了，猛烈的心跳久久無法平靜下來。我感覺到自己離死亡好近，原來我犯下的罪是這麼嚴重，足以致死的。我好害怕，怕得全身發抖。我不想死，一點都不想死。

就在我的情緒狂亂得幾乎要爆發的時候，一陣電話聲把我拉回了現實。我深呼吸了幾次，然後哭了起來。

該結束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接起了電話，對方似乎有些驚訝，遲疑了好幾秒都沒出聲。最後，電話那頭傳來我的軍階，還有我的名字。

「二兵林明賜。」
「是，班長。」


【第九屆彰化磺溪文學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