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妹妹情緒非常激動，雙雙趴在父親的遺體上發瘋似的哭喊著。鄰居被她們痛徹心扉的哭喊聲給撼動，紛紛過來關心。而我只慌了手腳，直想著自己怎麼哭不出來！

母親非常難過，但她沒忘記提醒我，要我別把眼淚沾上父親的身體去，那淚會使得父親放不下。她不知道，我根本沒為父親流一滴淚。母親在激烈地哭了一陣後，才突然想起來似的在父親的耳邊輕輕地說著話。她念著佛號，念著阿彌陀佛，念著父親的名，要他好好走，要他不用牽掛，好好地走。

我辛苦地大口呼吸，眼前這一幕對我來說實在太過震撼。這就是死亡，這就是失去至親，這就是骨肉永遠的分離。

母親持續地在父親的耳邊說話，我起身詢問前來關心的鄰居我該做些什麼。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那令我感到更加難過。靈堂搭建起來了，誦經的聲音徹夜地響著，大大小小的桌上都堆滿了摺疊好的金紙蓮花，一切都很有順序很有規矩地進行著，只有我依然置身事外，成了啞巴，成了木頭人，完全幫不上忙。

親友一個一個來了，一個來就哭一陣，母親總捱不住，聽到哭泣聲就跟著流淚。母親的眼淚幾乎沒停過。他們教我念佛經，唸完一遍之後要把那功德迴向給父親。我念著父親的名字，勤奮地代替他唸誦佛經。然而佔據我心底的是滿滿地歉意，在我心底說著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父親啊，對不起我沒能流淚，對不起我沒能對你說過一句好聽的話，對不起我那麼害怕表達自己的感情，對不起，對不起。

我因為不知所措所以面無表情，我因為失去感覺所以無法表達，我因為太過幼稚所以錯置重心，我因為感到羞愧所以沉默不語。親友有的說我太過無情，對著母親哀嘆父親死了沒有子女哭送，白辛苦了；有的說我好堅強，能夠這麼冷靜地面對這一切。

只有一個晚上，母親和我兩人獨自坐在屋內，父親的靈堂前，安靜地摺著蓮花。我感到很心酸，很多事情都很心酸，雖然手下的作業沒停下來，可是情緒很是激動。母親看出了我的異樣，對我說話安慰，要我別這樣。

我說了些話，我說：別怎樣呢？爸就這麼死了。我說著，眼淚溢上了眼眶，感覺自己就快要失控。然而我想起，如果我哭，那想必母親一定也會跟著哭，母親已經哭夠了，我已經看她哭了好幾天，她已經哭夠了。我忍住情緒，把眼淚抑制下來。轉了話題，我問母親還有什麼該做的？母親說：沒有什麼了，你別這樣。快結束了，這一切就快結束了。別這樣了。

實際上我不冷靜，我也不堅強，我甚至算不上無情。我只是不懂如何面對，我只是還在抗拒。

因為父親的病不能土葬，所以我們沒得選擇只能將遺體送去火化。告白式那天，很多朋友都來送父親一程，我跪坐著，一一向他們回禮。到了要蓋棺的時候，母親再次失控，好多人幫忙拉著她，因為她作勢要衝向父親的棺木內。

母親滿口不捨，埋怨父親怎麼可以就這麼離去。我聽得心都碎了，現在想來心都還會抽痛。我從沒見過母親這麼傷心。那些說父親死了母親將會過得比較輕鬆的人，你們該來看看，來看看我的母親怎麼為了我的父親傷心難過，來看看父親的離去對這個家庭造成了多大的衝擊，並且你們該道歉，因為你們都說錯了，錯得離譜。

辦完了父親的後事，母親找了一天，語重心長地交代我一些事情。她說我們已經成了孤兒寡母，這個家已經失去男人的保護，我們必須要自己堅強起來，尤其是我，我必須要漸漸地擔負起保護這個家的責任，不然人家會來欺侮我們。

她還說，在父親去世之後的這段時間裡，我們家接受了許多人的幫助，她都寫了下來，寫在一本小筆記本上。她一條一條指給我看，有幫助我們安排照料一切的，有幫助我們爭取撫恤申請保險的。母親告訴我，這些人的恩情絕對不能忘記，這些人的恩情，一定要報。我記得，我都記得，幫助過我們的人，同情我們的人，關心我們的人，我都記得。那恩情我一定會報的，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父親去世半年左右，我就考上了遙遠的台北的大學。母親捨不得我離家遠去，我也捨不得，然而生活必須繼續，人生必須繼續，我還是向前走去了，我還是放下了滿心擔憂的母親來到了陌生又遙遠的台北。

一開始我們每天都通電話，一個固定的時間，我們一定得聽到對方的聲音，我們一定要確認對方平安無事，然後才能安心的入睡。如果哪一天超過了時間卻還沒能通上電話，那我們一定都會心急如焚，直到現在仍是如此。生命太過脆弱，太過無常了，父親的離去讓我和母親深深體會到這一點。我們都變得非常膽小，每天都擔心老天爺會再開我們一次玩笑。

如今用這樣的方式懷念父親，我覺得鬆一口氣。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心智的成熟，我知道自己已經敢於去談這件事情。其實沒什麼，這不過就是我的人生罷了，這不過就是百千萬人生的其中一種罷了。沒辦法重來，沒辦法改變，遺憾將永遠是遺憾，失去將永遠是失去。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仍會持續地努力前進，希望有一天能真正讓父親為我感到驕傲。

遙遠的天國的父親啊！我不知道你對我有些什麼期待，因為我沒能好好把握你在的日子。但我依然知道自己必須要能無愧地面對你，我依然把你當成是鞭策自己前進的一鼓力量。我希望你仍在看著我，因為我實在太想讓你為我感到驕傲，我實在太想聽到你對我的肯定了。

【第七屆彰化磺溪文學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