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父親已經離開多久，我都無法忘記自己那天在父親病床前的糟糕表現，而父親當時的表情我更是永遠無法釋懷。父親沒有對我說什麼，他或許已經沒有力氣可以說話。如果他能說，我相信他一定會憤恨地斥責我。這麼久了，我仍不時地替父親斥責我自己。我是這麼不像樣啊，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自己的。

親友不知道我和父親的心理變化以及用眼神交流過的一切，他們熱情地拿來葡萄，要我好好坐下來，剝顆給父親吃，跟父親聊聊，鼓勵鼓勵意志消沉的他。我喘著氣，無法擺脫羞愧的心情，那時候多想頭也不回地跑出病房，永遠也不要再面對這難堪的一切。然而我沒跑走，接過葡萄，我開始慢慢地幫父親剝去葡萄皮。如果我跑走了，父親大概也會鬆一口氣，我相信他會的。

做為他唯一的兒子，我實在辜負了他對我多年來的扶養照顧之恩。

我仔細地將葡萄皮剝乾淨，放到父親的嘴前，父親立刻張開口吞下，然後我接過他吐出來的葡萄子。我們沒有任何對話，我甚至連要擺出怎樣的表情都不知道，只能朝著他傻笑。父親當時心裡到底想些什麼呢？我真的好想問問啊！我好想告訴父親，如果想罵我的話就罵吧！甚至如果想打我，我也不會躲的。我好希望自己能接受到他的責罵，他實在不應該就這麼安靜地死去。

然而父親真的就這麼安靜地死去了。當醫院通知我們他已經病危，並用救護車幫我們將他送回家裡；當他橫躺在客廳裡，在他習慣的老位置上；當他睜開眼睛再好好看一眼這個家以及我們；當他抽慉地呼出最後一口氣。對於我們，他沒有說一句話，什麼也沒有。

還在醫院的時候，父親曾經就對自己的狀況失去信心，對母親說不要醫了，兩個孩子要交給她了。這是事後母親告訴我的。

在醫院裡她必須不時地攙扶父親去廁所如廁，她很辛苦，然而行動已經非常不便的父親更是辛苦。那個深夜，他們辛苦地從廁所出來後，父親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失去了所有的鬥志，甚至已經在期待死亡能帶來平靜。母親當時沒有哭，她堅強地鼓勵父親，企圖阻止父親那流洩不止的精神力量。我沒見到那情況，但我想像得到，一旦那想像出來的畫面浮現在腦海，我就不禁要濕了眼眶。命運實在太折磨人了！

從小到大，我大概只有一次曾讓父親感到驕傲，不過我並不確定父親真實的心情。那是在國中，學校舉辦了一個徵文比賽，我得了獎，小小的佳作，獎金一千塊錢，以及一楨錶了框的獎狀。頒獎典禮辦在學校大操場上，席開幾十桌，非常盛大，學校表示我們得獎的人可以請父母一起參加頒獎晚宴。

我和父親一同出席了，到了現場才曉得那根本是為了選舉的小小造勢，站在台上的人不是為了頒獎而來，而是為了宣傳自己，為了拉選票。我自己覺得有點氣餒，情況實在不如我所想像。但父親看起來是開心的，回到家後他甚至將領來的獎狀掛在家裡顯眼的地方。

那是我從小到大唯一領過的像樣的獎狀。真是多麼不起眼的成就，多麼不值得驕傲的事情。然而父親似乎對我感到驕傲，雖然他什麼都沒對我多說。

那獎狀如今還在好好地掛在原地，一開始我對此感到羞愧，覺得那實在不足以掛出來示人。然而如今我已經捨不得將它拿下，因為它會令我想起父親騎著摩托車載我來回的那一段路。我會想起父親那天胸膛挺得特別高，坐在他後座的我心情非常愉快。這是個特別的回憶，我總不時地回味溫習，所以那天的情景都還很清晰地在我腦海，就像昨天才發生過似的。

在進入高中之後我與父親的距離才開始慢慢地拉近。我們都喜歡看新聞，喜歡討論政治，那算是很男人的聊天，我很喜歡，也總在期待，我不知道父親怎麼想，但在我心裡我總相信他也喜歡那樣地與我聊天說話。

我們會打開電視，他仍坐在他習慣的位置上，他面前的數字資料仍然洋洋灑灑地攤開著。然後我們看著新聞，一則一則仔細地看。我什麼都不懂，但什麼都有興趣，愛問父親這個人是誰，那個人是屬於什麼黨什麼職位，立法委員是為了什麼而爭吵，政治人物是為了什麼走上街頭。

我饒有興致地問著，父親毫不厭倦地解釋給我聽，我們的關係在拉近，我能清楚感覺到。我不再那麼懼怕父親了，父親對我也不再冷漠。那時候的美好我到現在都還非常懷念，然而太短了，一切都太短了。

我老是想，如果老天給我們父子多一點時間就好了，一切都才剛開始呢！

如果一切是發生在我們父子關係冰冷那時，或者發生在在我們已經建立起感情之後，那麼我想我的心裡就不會有那麼大的遺憾。任性的老天並不願意為我們創造奇蹟，祂早就挑好了時間，不容許我們有任何意見。

就在家裡，父親離開了我們，在他習慣的藤木長椅上，在救護車送他回來的第二天。我們不感到意外，然而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我來不及反應，眼看著父親失去靈魂的那一刻，雖然很清楚地知道父親已經離開了的事實，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我甚至沒有哭。

我沒有哭，我沒辦法哭，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順利地哭出來。父親去世了，活著到死去就那麼一秒鐘的時間，難以分辨的一秒鐘，我彷彿還看到了父親的靈魂悠悠地從他孱弱的身體裡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