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0 23:47:37喬治詩潘

父親....(三)

會不會父親也在等待?我試著站在父親的角度來看。會不會他也正等待著我的長大?等待我能像個男人一般站在他面前,與他討論男人該討論的事情?會不會他也暗自地埋怨這個兒子太過懦弱,話總無法好好說,在他面前也總不敢停留超過半小時?

會不會呢?父親在等待我?我這麼想,然後感到非常頹喪。

我們父子的心結自始至終都沒解開過,他帶著不被兒子了解的遺憾離開了人世,而我則帶著心中那個令我害怕的形象懷念著他。短短十七年的父子情份,我還沒來得及了解他對我的期待,甚至也不清楚他對自己的期待,而在他去世之後我的成績突然突飛猛進,考上了還算不錯的大學,遠離家鄉到遙遠的台北求學,這些他也無從知道了。

父親的病算非常嚴重,病發之前沒有任何徵兆,只是因為身體小小病痛治療無方所以去做了全身的檢查,沒想到卻得到這麼令人意外的答案。末期的癌症,立刻要做化學治療。在那之前看起來十分硬朗的父親突然之間成了最脆弱的病患,好好一個人爽朗地走進醫院,卻從此開始得跟病床為伴。母親的慌亂可想而知,她拉著父親焦急的問,問說:你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得這種病?怎麼會有答案呢?父親當然無從回答。

父親的身體一向很不錯,在年少時就開始抽煙喝酒吃檳榔,到我國中時酒喝得比較少了,但是煙則沒停過。這些壞習慣一直以來都沒造成他什麼負擔,誰也沒想到原來這些壞朋友用心算計父親,悄悄地在他的身體裡埋下炸彈,而今終於到了爆發的時刻。

從發現癌症到父親死亡總共不過三個多月,在這三個多月裡父親的身體急速地敗壞,帥氣的臉龐萎縮得像冰箱裡過期的蘋果,以往強而有力、佈滿活力青筋的手臂,如今也落得像是風燭殘年的枯枝。嚴峻而堅強的表情依舊掛在父親臉上,自從病發住院治療之後他就更加沉默了。

我不敢面對平時威嚴的父親,更不敢面對躺在病床上憔悴虛弱的父親。對我來說,父親是個傳統裡個性剛硬又愛好面子的大男人,我相信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看到他虛弱的樣子,更不希望從孩子的眼裡看到對他的同情。

我不敢面對那樣的父親,因為我不知道在他面前我該怎麼辦。我不能表達同情,我不能太過哀傷,但我也無法若無其事,無法輕鬆自如。當父親在醫院辛苦地與死神搏鬥,辛苦地與化學藥劑以及身上的病痛糾纏時,我假借著學校課程繁重而逃避不肯去醫院探視他,從頭到尾,我只去過醫院一次。

進入醫院做了第一次的化學治療後,父親的情況有些許好轉,所以醫院准他出院回家修養。在父親生病的這段時間裡,母親放下了一切工作專心地照顧父親,至於我和妹妹,母親當然沒有置之不理,那段時間她在醫院和家裡之間來回奔波,心力交瘁的疲憊感完全地寫在她臉上。

但在我們面前,母親的語調仍然開朗有力,我和妹妹沒去醫院不曉得情況,我們所知道的都是母親辛苦為我們創造的假象。父親回到家裡修養,雖然看起來臉色還是很不好,但是因為母親的灌輸,我們總以為父親已經安然無恙。

躺回家裡臥房的床上,父親還不能起身活動,當母親需要出門購物,照管父親的責任就落到了我身上。我總在父親房裡的地板上坐著,看自己的書,每隔幾分鐘問問父親需不需要水,需不需要如廁。在輪我看護的時候,父親通常什麼都不要,不會渴,不用大小便,更不必我陪他說話解悶。他躺在床上,我知道他沒睡著,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他從來不在我面前喊疼,不在我面前說他難過,我一直以為他沒事了,以為他只是需要休息。其實他當時應該病痛纏身,虛弱地呻吟起來的話一點也不奇怪。但他沒有,他堅強地忍著,一個傳統的堅強男人,決不在自己孩子面前示弱的男人。我看護他,除了無聲的陪伴之外,什麼也沒做。

醫院那方面其實已經宣告了父親的死期,治療只是拖著時間,父親已經不可能恢復健康,不可能再次充滿活力地享受生命了。母親很明白這個情形,但她並不死心,四處去詢問民俗偏方,打聽特殊的療法,心中仍然期盼奇蹟的到來。

有天我去上課,早上出門晚上八點左右才回到家,到家時看到父親正由母親和一位計程車司機攙扶著,辛苦地從計程車上下來,緩慢地回進家門。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們並沒有告知我要出門。幾個鄰居出來關心,母親神色異常,沒有對鄰居多說什麼,疲勞的父親更是累得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我看著他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父親送回房間的床上,父親氣喘噓噓地,找到了舒服的姿勢立刻沉沉睡去。我問了母親,才知原來他們去了遙遠的嘉義,說是得知當地有個神仙高人,有神妙的草藥能夠治療父親的病。

堅強的母親啊,她就這麼一個人帶著孱弱的父親前往遙遠的地方找尋奇蹟,而我完全置之事外,完全幫不上忙,她甚至根本不要我的幫忙,獨自一人完成了一切。只可惜那草藥沒能帶來奇蹟,父親的病痛沒能獲得紓解。沒過幾天,父親就又因為病情加重住進了醫院。

上一篇:父親....(二)

下一篇:父親....(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