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的所在地己經很高。

先是錯走了一段路，幾番顛躓但見荒草蔓生，長空澹澹，循回原路才發現[黃金神社]的箭頭委身低矮紅磚牆上，漆色斑駁。在凌亂樹影間一派委屈。然而重來亦是一樣的廢墟，且地勢高拔，易多風雨，亂草狂狂搖曳，臨崖危坐更覺寂天寞地。腳下是蜿蜿蜒蜒的山路，剛才走過的，看不見新起人煙，遠處山形交疊，屋舍儼然，蒼生如蟻。從這裡看不見海，昨夜歇宿地已在峰迴路轉間寂寂隱沒，天似欲雨，將落未落，而耳邊猶存宿雨淅聲，興興歇歇的一場纏綿雨。

真是纏綿雨，一夜點滴到天明，晨起雨已止息，霜寒稍退，低窪處水光洸洸，彷彿仍見九份煌煌燈火，在連夜迷濛細雨中，宛如幽幽的燈火樓台。雨是九份的，原先台北並沒有，斷斷續續落在石階上，因為假日的緣故，人潮如湧，滾滾濤濤在夾岸聲光中，那光色樸黃，看似陳舊，然而又是90年代的，幾條巷子曲迴往復，風景錯雜而又相同，酒店旅館客舍盡在淒迷昏頹的氛圍裡，山雨寂寥，樂音裊裊，走在消損粗礪的石階上，感覺這樣的華麗綺靡竟是荒漠的，時代在九份的面前灰飛煙滅，而它傾力留住的情懷又是如此顫巍巍，夜色濃重不見月，舉目但有遠星疏淡，渺渺茫茫，宛若九份遺失的淚光。行前一夜， 在微寒的台北翻閱九份簡史，從江湖術士[九份仔興兩遍]的古老預言，到之後改朝換代，種種貪嗔愛怨，興衰起落，縱是繁華如夢亦如宿命前定，而在人世山海翻覆後，對我們而言則恍若傳奇，是這樣幽微的觸動，我們夜行沒落山城，穿梭連綿店家，走上名叫[悲情城市]的茶館，尋找素未謀面的50年代，而人聲嘩嘩，風雨興歇，喊牌划拳聲抑揚頓挫，依然是90年代洶湧狂濤，縱胡琴聲淒，我們始終未能翻身上岸。

我把藍色睡袋打開。

離開茶館已是午夜，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了預訂歇宿地，夜色如魅，曲曲折折柳暗花明，未料人煙散盡的國小入夜後亦是寂寥無邊，剛過子時，人世偃旗息鼓，宛如空山。我跪在地上鋪睡袋，凜凜寒氣滲過指尖，如此席地而臥並不陌生，一年多前的東勢林場大草坡，幕天席地，舉目但見繁星如沸，伸手還可觸及溫溫潤潤的草尖，是升高三的暑假，對兵臨城下的未來憂心忡忡，即使是那樣的美景良辰，亦不能解心中隱隱的陰鬱底流。如今塵埃已落定，又在隆冬的山頭重對舊事，卻是在一所荒僻的小學裡，門窗緊閉燈如白晝，依山傍海，前後無人。臨睡前一直想著剛剛離開的九份，之間的魆魆山路歷歷佳城，還有始終未曾來歸的50年代，那50年代是如此猶疑如此徘徊，猶抱琵琶半遮面，除了蒼蒼白髮，連個淺淺的眼風也不得見。然而我們究竟想看見什麼呢？一個在我們身後浩湯而逝的年代，一座在我們開眼前便色衰愛弛的山城，我們為了什麼到這裡來？是為了街頭那熟悉又熟悉的7-11還是那擾亂星光的盞盞華燈？當年在電影院裡看悲情城市的女孩現在就在這裡，而窗外雨聲淅瀝風聲號號，蕭瑟不寧，我翻來覆去，寒氣叢叢，恍若睡著又沒睡著，感覺還有人在走動，談笑隱約，而九份燈火混雜無月天色纏綿風雨印尼泰國印度的紀念品，在我逐漸迷濛的眼前流成渾沌一片。

渾沌。這裡曾如荒土，草萊未闢，這裡也曾笙歌夜夜，直無日月。我醒得很早，然而雨早停日已出，天地輪行總在人之前，惟有寒意如故。學校不遠處就是海，從操場中央望去，婆娑之洋晨有霜色，流日夜而人事數改，浮盡乾坤綿綿無期，另一頭是茶壺山，初開天色下真如茶壺，是承接天露醅成的甘茗，點滴供養這山間抑揚頓挫的人世，因而九份如此韌命，以色事人，色衰而恩仍在。我還想著50年代，然而已很縹緲，之後這念頭在芒草翻飛的山路上斷斷續續，如同老舊石階和洋房的錯綜，垂掛於衰朽骨架上的年代啊即將風飄而去，而我一個後人引領遙望，在台車道若隱若現的山路間，在荒廢的礦坑前，在最後駐留的黃金神社上，神社茂草台荒，百般靜寂唯有風聲颯颯。九份早已看不見，群山環伺的山城，不知是否偶而也還睡在久遠的黃金迷夢裡，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幽深遼敻的夢，夢醒一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