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個八十歲的矮小身影坐在大門外，正要踏出門檻的腳再一次的有了深深的罪惡感。

阿媽是邀不出門的。老人家喜歡守著門可羅雀的五金行，用著漸漸模糊的微弱視力盯著來往的人影，心裡就覺得踏實，至少老客戶、老朋友來訪時，自己不會錯過。退化性關節炎也讓她不願意參予家中上山下海的活動，走路對她而言是吃力的，乾脆婉拒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請比較輕鬆。

阿媽面惡心善，一輩子都不懂得怎麼表達心中的關心。老人家對客人都客客氣氣的，對身邊最親近的人就不曉得要怎麼說好，老是彆扭的說出一些不好聽的話，聽得家中小輩各個心煩氣燥，寧願躲得遠遠的。阿媽記憶力嚴重衰退，一件事可以記得東拼西湊，一句話可以問上十次二十次，家中小輩回答煩了，乾脆說些五四三。於是溝通不再，只有爭執在空中反覆進行。

阿媽的五金行還是有在做生意的。老人家怕極了承認自己老去，堅決不肯將店面收起，家中小輩只好任由阿媽將東西亂賣一通。客人樂得撿便宜，所以來店的客人仍是有的。

阿媽的聽力也不行了，常常要用喊的才聽得到，多事的人於是傳言說家中小輩不孝，對阿媽大呼小叫。家中小輩心中帶委屈，乾脆不再和阿媽說話，阿媽坐在孫子、曾孫子一群人當中，卻是再寂寞孤獨不過了。大家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阿媽只是看著看著，常常看到眼眶紅了、累了、睡去了。

家中小輩也是滿滿委屈。左右鄰舍多得是多事人，常自以為是的替阿媽抱不平。阿媽心情好的時候坐在家中，心情不好的時候外出訴苦，左鄰右舍更是一口咬定這一家人不孝。一天不回家吃晚飯，隔天就有人來數落。嫁得遠了些，就會有人來譏諷說是擺脫老阿媽。阿媽吃了飯，忘了，就對多事人抱怨，於是常有人當著家中小輩的面送食物來，以為行了大善。家中小輩日子在鄰居的蜚言蜚語中掙扎浮沉得辛苦，這卻是記憶漸退、目漸不明、耳漸不聰的阿媽所不知道的。大家為了怕阿媽一個人在家危險，請了菲傭，並且家人24小時輪流駐守家中。阿媽不知道、阿媽不記得，永遠心心惦念著不在眼前的人。

這會兒，想要帶著小小孩子們出去爬山，明知道邀不動阿媽，看著她一個漸漸老去的身影坐在門外，心中罪惡感陡然升起。這已經不是孝與不孝的問題了，是責任與責任盡了之後還有道義的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