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劇名：「張愛玲，請留言」，到底張愛玲是不會留言的；即使她未已於上個世紀謝世，以她孤標傲世的風格，未必肯留容他人言說揣衍之片語隻言。倒是讀過張愛玲的人、浸濡過張式酸軟膩辣的文字的人、為張愛玲蒼涼華麗的世界如癡似醉的人，會不斷地想爬越時空，留言給張愛玲--1985年前獨居洛杉磯的張愛玲、40年代才飆上海的張愛玲、52到55年避居香港的張愛玲......。

張愛玲已仙遊七年。2002年5月底，當我在坐在國家戲劇院2樓，導演林奕華、多媒體及裝置設計胡恩威當時坐在1樓劇場中段，面對舞台2小時半無休息的《張愛玲，請留言》演出，彷彿共同覽閱一張2002年（在香港2001年首演）港台地方，善感的文藝工作者，跨越時空遙寄張愛玲的留言。

沒有人能盡得張愛玲、沒有人能仿佯張愛玲。聰明如現代人不會將痴情曝短人前，所以留言是現在式的，腔調也是港式的-這不是張愛玲的二流模仿秀，卻是後來人一手的留言傳真。一開場益智電視節目式的滔滔一百問，問得張迷心神恍恍，非張迷恍然若知。

我想起《紅樓夢》林黛玉魁奪菊花詩裡的<問菊>：「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問得菊花無言可對。然到底是被問者幽情難訴，還是發問者情深款款？其中不可言喻。

果不其然，出場後買了節目單，鏗鏘的：《張愛玲，請留言》，英文名：《Who's Calling Eileen Chang？》。劇中段嫌冗長的小說片段剪擷，女主角丁乃箏符號式輪番演譯白流蘇、丁阿小、吳翠遠、呂宗楨、曹七巧、姜長安、顧曼楨......，彷彿《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一般，懵懂寶玉僅得「散漫無稽，未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淒婉，竟能銷魂醉魄。」，而行「暫以釋悶」之效。證諸我周邊觀眾，旁邊呼呼大睡，前面強撐餳眼，後面竟傳來一陣啜泣，真是能解則解，不能解消醉睡魄去也。

林奕華以鄭裕玲當代的「摩登女性」，對照40年代上海的張愛玲，及其筆下以愛情為終身志業、進退失據的女性。因為經營，所以精明計算，計算彷彿無情，與癡情南轅北轍兩極端，但是偏偏張愛玲能冷心冷腸寫女人的經營，寫得令人心酸。無情以為據，才識情的真境界。在冷酷的現實，與鴛鴦蝴蝶的文壇流聲中，張愛玲筆下的「情」，峭然獨出。

時光流轉六、七十年，現實人心一樣精刮，凡事成全自己，機關算盡、不擇手段。反映在感情上，在不確定對方也愛自己之前，沒有人要寫情書，沒有人展盡癡情，也沒有人留言。林奕華說：「真正的孤獨是來自一個人對付出和收穫的錙銖必較。」，唯一能讓人留言的理由，或許是孤獨到徹悟？寄不達的癡情只好遙傳予駕賀歸西的女作家？所以林奕華要在時代女性鄭裕玲式的獨立精明開場之後，以《齊瓦哥醫生》的「死生契闊」最老式的癡情收場？還用看起來最科技、最先進的多媒體裝置，一層層包裝著或許不合時宜之危險的抒情？

舞色聲光，是否也只有亦心心念念欲留言張愛玲的人能體味？

我不知道。誰都看得出來，這不是林奕華的留言，而是我在留言給林奕華。從來書寫（捫心的書寫），多少要犯一點癡愚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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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請留言》
演出：2002/5/25,26國家戲劇院
製作：【表演工作坊】非常林奕華
原始演出：2001/11/16香港葵青劇院演藝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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