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

「我的消息來源去世了，可是我沒有時間悲傷。」第一次看到這句話，心中有很大的震憾，這是林照真悼念一位曾經採訪過的對象過世所寫的文字，這幾個字一直在我心底低迴作響。難道記者真的因為工作忙碌到麻木、失去感情了嗎？我期許自己有朝一日站在這個崗位時不會如此，記得用「心」代替「眼」來看世界。

我曾經為了瞭解市民大道出口處的交通狀況，由台北火車站向西走到環河北路。起初，只留意到各路口的交通流量狀況，漸漸地發覺路旁的景致不同了，由火車站附近繁華熱鬧的商業區，到延平南路低矮冷清的磚房。我赫然驚覺同樣都是週末的午後，為何這裡如此冷清，沒有時髦的男女穿梭在騎樓下。

口渴的我遍尋不著一家便利商店可買飲料解渴，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陰暗狹小的雜貨店，老板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漫不經心遞飲料給我，或許因為他覺得我並不是屬於這裡的一份子，所以不必費心招呼我，我不過是來了又走的過客。

我喝著那隨處可買到的可樂，走在這從未細看的延平北路。在這裡我是多麼突兀，忽然間我覺得有些汗顏，我從未到過這些地方，只是在嘴裡曾說過關懷弱勢的話語，可是我從未真正瞭解過，為何一個都市底下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生活型態，數街之隔的人們可能正在百貨公司享受瘋狂購物的樂趣，而這裡的人們卻在破舊的屋簷下，擔心下次颱風來襲會不會漏水。有多少人留意到之間的差距呢？這是記者的責任，我這麼告訴自己，不能忘記所見所聞的感覺。

我也跟過警察、拆除大隊實際執行掃除路霸、拆除違建的工作。這些基層人員必須在豔陽下揮汗工作，還得不厭其煩向民眾解說政府的政策。每次這種場面總有些不滿的聲音出現，常常口氣惡劣地要現場的人員給他們交代，有時代表公權力的基層人員，會耐著性子向民眾解釋，而有些面對民眾的辱罵，依然默不作聲地執行他的任務。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長官要求這些基層的警察、拆除人員，「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準則，當民眾在一旁破口大罵時，負責「伸張公權力」的人卻得忍辱負重，這無疑是一個強烈對比的笑話。可是出風頭、上鏡頭的，永遠是面帶微笑的長官，而被丟雞蛋、被砸傷的，卻是這些永遠不知道名字的人。

每每走到第一線上，看那些流著汗在街頭挨家挨戶勸導的員警，還有那些頂著大太陽、戴著斗笠施工的男子，在帽簷的陰影下，我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楚，這些人永遠不會遞名片給我，邀請我到他辦公室喝茶。可是一張張黝黑的面孔、泛著汗臭的體味，卻是令我印象深刻而佩服的人，打從心底想跟他們說一聲「謝謝您！辛苦了」。

有一次，聯晚在七月報導了十四、十五號公園拆遷戶老人生活淒涼的現況後，引起社會的注意，台北市社會局為了證明他們對老人的照顧周祥，隔天立刻安排社會局長陳菊到青年公園旁的單身國宅去探視安置在該處，獨居的老榮民。並發稿給各媒體記者，希望他們到場採訪。

那天正巧我也去了，在陳菊還沒有到達之前，我跟著一位記者先去看了一位田老先生。當那位伯伯看到大批記者來訪，流露出十分高興的神情，他和藹而客氣地請記者到房裡坐，用濃重的鄉音敘說他搬來這裡的情形，每個記者都認真地聆聽，甚至低著頭做紀錄，也許太久沒有這麼多人用心聽他說話了，因此他高興地說個不停，回答記者的每一個問題。

其實我覺得對他有些抱歉，深怕一大堆記者突然造訪，會打擾他原本平靜的生活，或者這麼多人魚貫進入那不到十坪的小房間，根本沒人留意或是詢問主人是否該脫鞋，以免踩髒了原本潔淨的地面。我在離去前向他致意，為記者的無心感到抱歉，「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他仍然笑著跟我說「沒有！沒有！」，還謝謝我們來看他。他毫不介意記者在獲取了他們所要的資源後，就揚長而去了，不在乎給別人帶來怎樣的感受，不在乎新聞以外的任何事。

當天下午又到晶華酒店參加一個名車與華服結合的發表會，來來往往的紳士淑女，無不衣冠楚楚、文質彬彬，談論的話題都是高級的服飾與汽車，言談中透露出一股自視不凡的神氣。現場也有一些早上我見過的媒體記者，他們很快就溶入這股氣氛中，關心的不再是老人問題，而是名車與華服。

如果把上午與下午的行程做對比，真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這卻是每天發生在同一個都市的事情。我們常常看見高官顯貴早上參觀養老院，晚上衣姿綽約參加另一個酒會，穿梭在二者之中，難道他們竟沒有一絲絲不同的感覺，或是試著為這巨大的差距做些努力，還是根本一點也不在乎。
同樣在二者之間穿梭的記者，能做些什麼？如果只是從消息來源那裡獲取想要的資訊後，就不在乎地離開了，該怎麼回報那份誠心對待的心意，該如何一日復一日在不同的新聞中追逐著，而從不回頭望呢？難道記者也像希臘神話的主角一樣，被下了詛咒，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看，一旦回頭就會變成石頭，或是對記者的詛咒已經變為「從不回頭的記者會變成石頭」呢？

對早上探視的這位伯伯而言，這樣受重視的感覺恐怕很少有，即使偶爾這麼一次，有大批的人關心他，時間也不過短短幾小時。在接下來漫長的日子，那天到過的人還有誰記得他。

可是我記得，因為林照真的話在我心底縈繞不去，我無法忘記。之後的父親節，我寫了封卡片給老先生，他很感謝地回了封信給我。中秋節前我帶了一盒月餅去看他，他很高興地招待我，用濃重的江蘇口音告訴我，過些日子他要回大陸老家待二個月，看看那邊的故鄉。

他說話有濃濃的鄉音，我無法完全聽懂，可是那股誠摯、愉快的神情，卻是不需語言就能傳達。我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常常來看他，只能詢問老人一切的生活狀況都還好吧！也確定社工人員會定時來探訪他，那我就放心。我很高興自己能為別人做點什麼，也很遺憾自己能為別人做的是這麼有限，可是不能連這一點點關懷都吝於付出。

有一天晚上八點多，記者載著我剛離開一個飯局，準備回報社。席間談到一些警察收取不法利益，或經營酒店而收入豐盛。話鋒一轉，身旁的大哥感嘆地說，有些記者不也是如此，藉職務之便收取不當利益，不然同樣是記者，為何有人開的是雙B跑車、住陽明山，而他的薪水只能開國產車。談著做記者的理想與抱負，雖然他仍堅持初衷，對於媒體現況卻又有些無奈。

他問起我未來的打算，我告訴他自己的想法與抱負，他帶著笑容說：「很好，希望妳不要忘記。」車子正好由市民大道的匝道急速滑下，二旁的路燈閃耀著迷人的光芒，我對著耀眼的夜色大聲說：「是的，我會記得『莫忘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