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03 22:58:58海揚
【詩評】月光下的螢火──評羅任玲詩集《逆光飛行》
讀完羅任玲《逆光飛行》詩集,會發現《逆光飛行》裡的詩篇基調,是很多低溫的意象。在她的詩裡,藍色不只是藍色,卻是「冰藍色」(〈繁花聖母〉)[1];月光不只是月光,更是已經冷掉的月光;[2]陽光不是溫暖的陽光,卻是「蔭涼的陽光」[3]......諸如此類。並且,以《逆光飛行》來說,羅任玲在裡面很喜歡使用「月光」與「螢火」入詩,(詩人的大量運用「月光」,亦讓人想到另一位甚愛用「月光」寫詩的林怡翠)。其中,月光與螢火這兩個意象,適足以道出羅任玲《逆光飛行》裡眾多詩篇的基調──散發著低溫光芒的氣氛營造,一如月光裡的螢火一般。月光已是冷調的氛圍,在月光裡,羅任玲的詩句卻也像同是低溫的螢火一般,寧靜地紛飛於讀者的眼簾之中。試看〈下午〉[4]一詩:
在陰暗的花園裡
裝置皮筏救生圈
被沉默層層包圍
蔭涼的陽光後面
有誰埋下誓詞
軟綠潮濕一如往昔
走上彩虹的背影
唱一支歌
讓雪花紛紛斷了線
像許多細小淒美的風箏
「沒事了」
有誰說 音樂 吃一小塊烘餅
光陰乘著死亡來去
像雨水一樣簡單
像無事的一個下午
誰靜靜
發現了夢
這首詩隱隱有對於時間、對於生死的思維流露其中,並且這些思維就像是「紛紛斷了線」的雪花,詩人並不道破,卻用種種氣氛來凝聚它們。首先,一、二段裡營造的氣氛就十分低溫而且寧靜,像是「陰暗的花園」、「蔭涼的陽光」,這讓人眼前出現一隅幽暗的角落,但在這之中,卻有「軟綠潮濕一如往昔」的誓詞深埋地下。誓詞或者是誓約背後,通常是一些人們想要永恆護衛的為人所重視、怕有一天失去或者變調的東西,像是愛情或者生命屬之;而誓詞「軟綠潮濕」,更加深了這些東西的幽暗不明感,但這個詞卻也可以意味幽暗底下的生命力,好比說像青苔那般的生長,這也就像生命:生命裡無可避免會有一些陰暗的角落,但詩人告訴我們也別忘記某些恆久的東西,這些東西雖然深埋,卻始終保有著軟綠潮濕的生機。詩的第二段裡,詩人繼續鋪陳了寧靜低溫的氛圍,像「讓雪花紛紛斷了線/像許多細小淒美的風箏」這段氣氛營造得十分美,我們可以看見一種大雪紛飛的畫面,有如暴風雪一般,生命中的暴風雪,總是會有過去的時候,這時「沒事了」這三個字,淡淡的但卻充滿令人安心的寧靜,而「音樂」、「烘餅」就像是生活中平凡卻寧靜的幸福一般,充塞在詩人心中,淡而微溫。第一、二段都致力於營造寧靜的氣氛,這兩段的營造是為了鋪陳、襯墊出最後一段的思維,這也即是第三段所欲點出的對於光陰和生命的思考:「光陰乘著死亡來去/像雨水一樣簡單/像無事的一個下午/誰靜靜/發現了夢」,從一、二段對困厄的沉澱轉入第三段對生死的冷智思索,其中銜接可謂不著痕跡,這也是羅任玲一貫的寫詩手法。梅新評這首詩時,說這首詩是「氣氛重於意象」[5],事實上縱觀《逆光飛行》裡的許多詩篇,會發現羅任玲著重的的確是氣氛的營造,而她在這方面也的確十分出色,上述的詩篇就是一例。
承上所述,在《逆光飛行》裡,我們發現詩人在裡面最常進行的是光陰與生命的辯證,並且她以極為冷智的筆觸,將辯證的思維置放在淡淡的冷調氣氛營造之中,詩人每每在思考光陰與生命之後,用詩句描摩出它們的粗略的輪廓,其他的就要靠讀者用自己對生命的體會,從中去做細部描摩了。讀羅任玲的詩,必須要先瞭解到這一點,方能掌握其詩篇裡充斥的氣氛書寫。以《逆光飛行》裡的詩篇來說,羅任玲對生命、光陰乃至於生死的思索,其中很出色的詩篇筆者認為當推〈島〉這首詩,試看其詩句:「在時間的斷崖之上/雨季久久不來,擱淺的往事只能輕輕/流落成螢火」[6]這樣的詩句,展現了羅任玲一慣低溫的意象經營,此外,卻也告訴我們在光陰之下,那些難以忘懷的往事就像一道低溫的螢火,雖然還發著光,但卻是一種低溫的存在。並且詩人說它是一種「流落成螢火」的存在,似有紛飛四散的淒迷感。而後「所有蝶影只能旋飛/旋滅,任人間衰老如夢/如血色的微塵」[7],人間最後「衰老如夢」,詩人運用「衰老」一語,真可謂對「人生如夢」更深刻、更加重的一嘆。而夢往往給人們虛無縹緲的感覺,若連這種虛無縹緲都「衰老」了,那麼人生中還有什麼能夠大於「血色的微塵」一般的存在呢?是故,詩人在最後一段便道出:「當風吹過/旋起淡淡的節慶/與憂傷」[8]一切都只能被風吹淡了。
羅任玲常常在營造了眾多統一如月光下飛舞的低溫螢火般的氣氛以後,再用冷智的筆觸,歸結到她對生命、光陰的思索裡,並且那種筆觸是淡淡的,冷調當中充滿餘韻。除了本文前述所提及的詩篇以外,再看〈醒著的兩首詩〉裡充滿餘韻的詩句:「掉落地上的鐘擺/果子一樣醒著,果子一般睡著的/不知名的頭顱」[9]這是該詩篇裡最後一段,也是頗為有韻致的一例。鐘擺意味著時間與光陰,並且,鐘擺「來回擺盪」,一如人一生的光陰也總是一個充滿擺盪的過程。當象徵光陰的鐘擺掉落地上,人生也隨之走入了盡頭,就像熟透了之後就掉落地上的果子那般,而詩人說「果子一般醒著,果子一般睡著的/不知名的頭顱」,在此,詩人將思索轉入了光陰與死亡之間的思索。果子,也可以用以比喻頭顱,頭顱像果子般掉落,自是象徵生命的終結之自然過程,並且這種終結沒有風暴,卻充滿一種寧靜的氛圍,詩人在此靜靜地呈現出了生命衰亡逝去的真實。
此外還必須提及的是,羅任玲《逆光飛行》裡的詩篇,意象書寫是一團一團的,而非一個一個的各自存在。這是因為她慣於氣氛書寫所致。《逆光飛行》的詩就像月光下的低溫螢火,發著微光並且載著詩人冷智色彩濃厚的時空觀、生命觀,紛飛在讀者的眼眸當中,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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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羅任玲:〈繁花聖母〉,《逆光飛行》(台北:麥田,1998年5月),詩中有「冰藍色謊言」一句。
[2] 羅任玲:〈島〉,《逆光飛行》(台北:麥田,1998年5月),詩中有「月光已冷水族沉默」一句。
[3] 羅任玲:〈下午〉,《逆光飛行》(台北:麥田,1998年5月),詩中有「蔭涼的陽光後面」一句。
[4] 羅任玲:〈下午〉,《逆光飛行》(台北:麥田,1998年5月),頁129-130。
[5] 見於梅新:〈下午〉一詩的小評,收錄於《逆光飛行》,頁131-133。
[6] 羅任玲:〈島〉,《逆光飛行》,頁76-78。
[7] 同前註。
[8] 同前註。
[9] 羅任玲:〈醒著的兩首詩〉,《逆光飛行》(台北:麥田,1998年5月),頁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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