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30 00:56:49海揚

試析蘇紹連詩集《隱形或者變形》中的〈曠野公路〉


〈曠野公路〉
一片枯黃的葉子滑落在曠野公路上,一架黑色的鋼琴在一輛急速行駛的卡車上,滿臉鬍子的司機眼睛凝視著前方,還有一個戴著大型草帽的女郎,不見她的臉。

枯黃的葉子,像一片光。四週逐漸暗了下來。
黑色的鋼琴,是曠野上最陰暗的影子。

卡車停放在路旁,女郎走到路中央拾起那一片小小的光,這時,星空已降臨。女郎將那一片小小的光放在鋼琴上,慢慢的,把最陰暗的影子照亮。

司機凝視著前方,前方是公路生命的盡頭。
曠野中一架黑色的鋼琴,是死亡。

析評:

1、題目「曠野公路」,給讀者一種空曠、天低野闊的意象,隱含在題目裡,有一種空寂且蕭條的氛圍。而在廣大無際的曠野中綿延的這條公路,想必也是看不見盡頭的。由詩人對於題目的經營,我們可以發現詩人就已經先利用僅僅四個字的題目,就把整首詩的基調鋪設好了,接著就帶讀者進入詩的本文,讓讀者循著這首詩的詩題所打好的草稿與輪廓,繼續深入到詩題延伸出來的氛圍。
2、一條曠野公路,也許兩旁都是田野或者荒草,畫面充滿了無限遼闊的意象感。然而襯托如此遼闊的原野性空間,詩人不寫呼嘯的風,不寫流動的雲,甚至也不打算營造有類於「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畫面,卻聚焦在一片小小的枯黃葉子上,營造出空曠的氛圍。於此吾人可見詩人在下筆處就已經有自身獨到的眼光與聚焦方式,故能呈現出別有新意的鋪陳。接著,詩人開始展衍一個充滿視覺感的鏡頭:一個滿臉鬍子的司機,開著一臺載著黑色鋼琴的卡車在公路上急駛,車上還有一個看不見臉孔的女郎。其中,滿臉鬍子的司機與戴著大型草帽的女郎,構成了一個對比。司機的「滿臉鬍子」,予人一種經歷風霜的印象,並且他的「經歷風霜」是外顯的,吾人可以很容易從這首詩作所提供的「鏡頭」中窺得。而車上那個看不見臉的女郎戴著「大型草帽」,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風情萬種的夏威夷舞女之類,夏威夷舞女飽含著青春正盛、熱情、陽光的印象,但是詩人卻說這位戴著大型草帽的女郎「看不見臉」,女郎之看不見臉,就給人一種晦暗不明的印象,並且背後隱含的是一種斂於內、不外顯的風霜與痕跡,這跟臉上明顯看得出來經歷風霜的司機,也就產生了人物形象上的對比。
3、接著,鏡頭逐漸縮小、再聚焦,這片滑落在曠野公路上的枯葉,像聚光燈一般,最後打光在停在路旁的卡車上那架黑色的鋼琴。詩人說這架黑色的鋼琴「是曠野上最陰暗的影子」,可見詩人有意在曠野氛圍的營造下,讓它成為一個突兀的孤絕意象。以至於這架黑色鋼琴的象徵與意涵在這首詩中,就變得很值得玩味,容後再探。
4、接著,「女郎走到路中央拾起那一片小小的光,這時,星空已降臨。」一句,我們很容易聯想到的是一個舞台空間:有一個女郎走近有如聚光燈化身的落葉,並且緩緩拾起它,放在鋼琴上。這個拾起的動作,或許象徵著女郎為自己的青春生命打光、聚焦,而拾起落葉、製造聚焦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的這些動作,在在像是為了些什麼精彩的表演,因此在觀眾面前而做的預備。接著我們可以看見女郎「將那一片小小的光放在鋼琴上,慢慢的,把最陰暗的影子照亮。」讀者讀到這裡,始恍然大悟,這架鋼琴以及鋼琴上的那片落葉打出的燈光,其實有著詩人對生命的知性思考。一片破敗枯黃的枯葉,最後卻化身成為一盞聚光燈,聚焦、打光在鋼琴及走近鋼琴的女郎身上,詩人或許也藉此意味著人生。事實上人生不就是這樣嗎?種種燦爛的累積,不就正是經由歲月的枯黃、凋零後始能換來?於詩中,詩人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位女郎「將那一片小小的光放在鋼琴上」之後做了什麼事,但是讀者自可以自行依照自己的想像去進行下一個鏡頭的推動:女郎或許就在打了光的鋼琴前彈奏了一曲,那麼這架黑色鋼琴就隱含著生命樂章般的隱喻;或者我們也可以想像女郎替這架黑色鋼琴打了燈光以後,就在旁邊靜靜注視著「陰暗的影子被照亮」的這架鋼琴,那麼女郎就是以一種觀照的方式在注視著人生中晦暗不明到逐漸打亮、透出光芒的過程,於此,在這樣的鏡頭底下,這架黑色鋼琴充滿的就是關於觀照人生的一種喻意。
5、然而正當我們專注凝視人生舞台上的鋼琴和女郎的動靜時,詩人卻又將鏡頭悄悄推移。詩人隨後抽離了光亮的氛圍,急轉回了陰暗蕭索的鏡頭:「司機凝視著前方,前方是公路生命的盡頭。曠野中一架黑色的鋼琴,是死亡。」詩的結尾處,我們又重新被一整片曠野的荒涼蕭條所覆蓋,並且詩人重新強調這是一架「黑色的鋼琴」,或許暗指那片「小小的光」般的落葉早已不知去向,也許已經隨著曠野的風而飄到別處去了也不一定。因此,少了光源照亮的鋼琴,又重新回到了陰暗的氛圍裡。並且,在這裡我們會注意到,與女郎同行的司機凝視的是前方「公路的盡頭」,而不是女郎與鋼琴,這似乎也暗喻著女郎與鋼琴在空寂的曠也中是一場有如獨角戲般的存在。又,詩人在這裡明白點出「曠野中一架黑色的鋼琴,是死亡。」所以「公路生命的盡頭」也就象徵著是人生路程的盡頭。然而,若是做另一種解讀似乎也可以通:曠野中已經是缺少觀眾了,就連唯一同行的司機都不給予一個注視的目光,女郎與鋼琴的存在,就成了無人聞問的獨角戲。一場有如獨角戲般的荒涼人生,可不就形如槁木,有類似於死亡嗎?討論至此,不難發現這架黑色鋼琴在詩中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它既是佈景道具,卻又是主角。筆者認為在整首詩裡,黑色鋼琴有多重隱喻,雖然筆者做了兩種解讀,然而卻覺得「黑色鋼琴」的意象還有許多值得玩味與探討之處,並且我們也可以從中體會到詩人思考人生的知性痕跡。
6、小結:
反覆玩味這首詩,筆者認為詩人的這首詩給予讀者的視覺衝擊及感受是十分強烈的。詩中的運用的種種意象,調性十分搶眼,意象與意象之間也充滿著諸多充滿反差性的對比色澤與象徵,讓整個氛圍的營造十分飽和。諸如枯黃的葉子所具有的蕭條、冷落,在化身成光的比喻下,卻充滿了柔和、溫暖的色澤;再如前面所提到過的「滿臉鬍子的」司機與「看不見臉」的女郎形象,對比出一種風霜經歷的露於外或隱於內的差異性。又如這首詩的鏡頭底下,晦暗與光明的轉換間,所產生的反差性等等。諸多的對比與反差,令筆者在閱讀此詩的時候,不禁被詩中呈現出來的氛圍震撼到,久久不能自己。「吹鼓吹詩論壇」的總版主雪硯曾言:「紹連老師的詩作品,充滿了知性的魅力,像累累的葡萄園裡,那種可以抓住人的視覺神經的強大誘惑,逼使人在不自覺中陷入必然的『感性追逐』。」筆者書寫至此,很同意雪硯版主的看法。的確,在〈曠野公路〉這首詩,我們就可以體會到詩人的知性魅力與感性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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