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同學會〉[1]

亂山間

一座奇峰

奇峰上

一座空城



於城西

雲和風初次邂逅

欲攜手訪團圓月，遂遇某某星

同登空城樓



樓高高能穿天

天低低可切海

談談笑笑

之間

笑笑談談



銀河突然推風分雲

一湧而出，擁出了

一輪明月

在城東



至於那座居間的空城

卻是荒廢已久的

我──孤傲而拒絕崩塌

高高立在峰頂



一任星月風雲

來往出入，遊玩聚會

於我空曠的體內

於我冷寂的體內



析評：

1、一開始，詩人從寫奇景出發：亂山間，卻有一座奇峰特別突出，奇峰已是常人不容易到達的地方了，居然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還會有一座空城，這會是多麼森然的意象啊！接著詩人極力鋪陳這座奇峰上的空城旁有些什麼奇景：「雲和風初次邂逅/欲攜手訪團圓月，遂遇某某星/同登空城樓」這是一幅雲霧繚繞、月黑風高的氛圍，且詩人刻意不實指天上有些什麼星星，而以不確指「某某星」稱之，營造出了一幅夜空中星子浩瀚的景象。一幅星夜的意象，發揮到飽滿之極致，並且甚至讓人會聯想到梵谷名畫〈星夜〉的氛圍與色彩。而這座奇峰以及奇峰上的空城有多高聳呢？詩人說：「樓高高能穿天/天低低可切海」「穿」字、「切」字極妙，筆者認為這兩個都是很有「力道」的動詞，用這麼有力道的動詞來形容高聳入雲的奇景，可見詩人之用字精準處。

2、「談談笑笑/之間/笑笑談談」令人想到三國時期「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周瑜，彼時是多麼意興風發，在奇峰上的空城，談笑之間想必也是有某種居高臨下的意興才是。再者，原詩是採直行編排，故「談談笑笑/之間/笑笑談談」的排版方式，筆者認為也排出了一個峰頂上的城的外觀，可以從這三行字句的編排感受到其險峻。

3、接下來，詩人撥雲見月，一掃本來充滿森然氛圍的星夜，描摩一輪明月當中照的意象，月光之明朗，遂使得奇峰中這座原本暗朦不明的空城，在此時月光明朗的時分，我們可以充份窺見其輪廓。然後我們才恍然大悟，那座空城原來就是詩人自己：「至於那座居間的空城/卻是荒廢已久的/我──孤傲而拒絕崩塌/高高立在峰頂」在這裡詩人用奇峰上的一座孤空的城來比喻孤傲不群的自己，是十分新奇的一種比喻。畢竟一般關於孤傲的意象符碼，總不脫狼、孤鳥、獨步等等之類的意象，而詩人卻用新鮮的比喻，藉寫景以喻孤傲的氛圍，再將自己與所寫之景融合為一，寫景高妙，託志亦高妙。令人不禁佩服詩人之創意。

4、詩人將自己與所寫之奇景融合為一，也就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無入而不自得的境界，在此我們就恍然大悟，為什麼奇峰上這座城必須是「空城」？因為唯有能「空」，也才能虛自我以納宇宙寰宇，並且與之融合。詩句的最後就展現出了這樣天人合一的境界：「一任星月風雲/來往出入，遊玩聚會/於我空曠的體內/於我冷寂的體內」是故，讀到最後這幾句題目「同學會」的意旨也就呼之欲出了。跟著詩人一起體會無入而不自得的境界以後，會發現題旨是很有意思的。「同學會」到底是什麼？或許是與風與雲的際會、與天與地的際會、與自我的際會、與星子與月亮的際會、與宇宙與寰宇的際會……詩人融自己於整個無窮無盡的象限裡，詩境至此，遂開闊出了一種不凡的氣象。

5、小結：

余光中曾譽羅青詩集《吃西瓜的方法》是「新現代詩的起點」，並在文中說道：「羅青詩中的世界，既非純粹的感性，也非純粹的知性。他的創作手法，可以說，是在知性的軌道上駛行感性，說得玄一點，他的詩，正如十七世紀玄學詩派那樣，是『感性的思索』。」[2]讀羅青詩作，當發現余光中先生所言不假，除了〈吃西瓜的方法〉一詩，筆者認為羅青「感性的思索」也在這首〈同學會〉中表現無遺。這首詩中，讀者可以發現羅青透過種種寫景以及天人合一的過程，展現了他的思索自我的過程。又，筆者讀完《吃西瓜的方法》這本詩集，認為在這本詩集，羅青善於描景、用字活潑新鮮並且準確，並且擅描物狀，例用物狀以託情，如〈房子〉一詩：「你起身說，要走/我，沒作聲/你走時，我只送到大門口/大門欲言又止，張著嘴/期期艾艾的，呆想了半天/沒說什麼/一旁的我，一時/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3]送要離開的對方到大門口，藉著大門的開合，寫出兩個吵架的情人或者朋友在分別時的情狀，不住開合的門扉，也許是被風吹的，也許是詩人送堅持離去的對方至門扉時，欲言又止地不斷開掩狀，又，這門扉也可以是內心門扉的一種象徵。總之，以寫景、寫物託情，在羅青《吃西瓜的方法》這本詩集中隨處可拾，並且令人感到比喻驚奇處也隨處可拾，是一本值得品讀再三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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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見於羅青詩集：《吃西瓜的方法》（台北：麥田，2002年12月初版），頁107-109。

[2] 余光中：〈新現代詩的起點──羅青「吃西瓜的方法」讀後〉（《幼獅文藝》232期，民國62年4月），頁10-30。

[3] 羅青：〈房子〉，《吃西瓜的方法》，頁128-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