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18 23:27:05台長

錦連講座:「詩的反思」精要



各位女士、先生,大家午安!
我是錦連,本名陳金連。1928年生,今年77歲。1928年,一般都稱為民國
17年,其實是昭和3年。因為從我出生到日本戰敗(1945年)——即在我18歲之前,我的身份是日本人,如果要出國,必須持日本護照才行。因此,民國這個年號對我來說完全不切實際。
國民政府來台接收之前,我已經開始使用日文寫一些不成熟的詩或雜文。而國府在台滿一年(民國35年),即全面禁止使用日文。對於只會用日文寫作的人來說,頓失發表園地。因此,若不是完全放棄寫作,就是重新學習中文,而我選擇了後者。經過半世紀漫長的摸索學習,勉強寫一些幼稚的中文詩作,也是無可奈何的。如果有人批評我的用字遣詞太過白話不精練,當然沒錯,但卻是不公平的。因為這並不是我熟練的語文,也非我的過錯,我已經盡力了,十分盡力了。所以我不敢武斷地說哪一種是詩,哪一種不是詩這類的評語。只能這麼講,如果說詩是花,只要它不是「人造花」即可。
今天我倒想說說寫詩時的一些心理狀態,藉以表達我對詩的看法。以下舉幾個例子:
(1)年輕時期,有一天傍晚忽然下起傾盆大雨,我趕緊到外頭想把腳踏車牽進來,卻發覺車不見了,一陣心慌,因為當時腳踏車是很貴重的。但是慢慢地,我想起可能停放在圖書館外,才著急地跑去找回來。這是一種罕見的「失憶經驗」。
(2)又聽說曾經有位化學老師在上實驗課時,在學生面前講授課程,說「這兩個燒杯裡的化學藥液混合在一起,就會發生爆炸」,結果說著說著竟將一只燒杯裡的藥液倒進另一只燒杯中,引發爆炸。這時老師是陷入一種「忘我狀態」。
(3)以前在一本書中提到有個農夫在田裡工作,遠遠地看到一位老先生騎著馬,慢慢地在鄉間道路行走,轉向小徑時馬步愈走愈慢,接著停下來。馬背上的老先生看似思考了一陣子後,下了馬,牽著馬慢慢走,後來也停了下來,然後放開手中的韁繩,自個兒在麥田小路上行走,竟然失蹤了。後來是因為農夫從頭到尾目睹一切,老人才被找到。這也是突然「忘我」的例子。
(4)另外有個數學老師調走那天,許多教職員到火車站為他送行。這位老師跟另一位數學老師一路上熱烈討論相互感興趣的數學問題,在月台上還不斷談論甚至激辯。等到火車進了月台,乘客們紛紛上下車後,在同事們的催促聲中,開車的鈴聲響起,送行的老師一股腦的跳上火車,而要離去的老師卻留在月台揮手道別。這也是另外一例「忘我狀態」。
(5)其他像小提琴手靠著敏銳的感覺完成高難度的演奏;還有我在當報務員時能以一分鐘70到80字的速度敲打電鍵送出電碼,在無意識中機械式地拍出幾百字的電報。這些種種暫時失憶或忘我的情形,通常我們都叫它作「出神」。
以上諸多例子告訴我們,當詩人有所感抒發情感時,這種心情,在化為文字之前稱為「詩情」。而詩人唯有經歷過這樣的體驗——那才是有詩意的「詩」。
再者,美是一種關係,詩人運用他的工具「文字」突破充滿固定觀念的老套,構築創造出另一種新的美學。這就是所謂的「逆向思考」或「反思」。
詩所依靠的工具是文字,與不必使用文字當工具之其他領域的藝術(譬如繪畫或音樂)是不同的;加上文字本身有其字面意義,藉用有意義的文字去寫詩,會嚴重干擾詩思的構築。因此詩如果按照文字的意義去發展,很容易流於敘述,變成散文式的說理。但是詩卻是要演出的,因此我們必須要打破固定觀念重新架構出一種嶄新的意境——也就是反思(逆向思考)。
三百年來,現代科學已經達到它所追求的「定量」定律,但是精神的本質是不容許「定量」這種觀念的,而屬於精神運作的藝術恰恰需要一種逆向的荒謬的思考。因此我以為詩不應該著眼於用字遣詞的深奧或精練,而是在探討如何用這個工具(文字)去完成一種美學的問題。如此說來,各位如果要把我所談的這些看法,解釋為是一個無法運用精準文字或豐富詞藻來寫詩的人所說的,一種痛苦的自我辯解也可以了。
另外,在這裡還想提出一個觀念向各位報告。從前的詩多半是靠文字、韻律等可以朗朗上口的「詩的音樂性」來抒情的,也就是說詩的抒情性與韻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但是放棄了文字、韻律的新的現代詩,已經演變成靠韻律以外的東西來表現,即詩的情緒需要靠意象(Image)來推展。換言之,時間性的抒情已經變成空間性的抒情,詩的抒情已經不是靠「吟誦」而是藉由「思考」去完成,這正是現代詩在抒情上最大的變革。
再者,既然是靠「意象」就非得打破很多「固定觀念」不可。因此,詩人寫詩時必須做一些「逆向思考」來建立一種語言的新的秩序,完成新的美學。
以上是我對現代詩的些許看法。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