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6 21:04:18clean123456789

紅樓夢:嫣紅姑娘的自述

紅樓夢:嫣紅姑娘的自述

躺在這冰冷的床上,我已是三天水米不進了。腦子是異常的清晰,只是動不得罷了。很想就這樣睡過去,可奈何些微有些響動便能將我驚醒。罷了,還是不睡的好。

已經沒有大夫來診脈了,四五天前,我隱約聽見太醫說,我這病是好不了的了。究竟怎樣成了這樣的大症候,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算說出來,怕是也沒人願意聽。他們只是說,我死了,白搭了那麼多銀子。

我是賈府大老爺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來的。二十兩銀子便能維持普通莊戶人家一年的各種開銷,八百兩夠我那貪圖銀錢的兄嫂揮霍半生了。這都是命,我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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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少如花爺娘愛,不料無常早早來

爹娘在時,偏疼我,雖是小門小戶,卻是憐愛有加,事事以我為先。那時家裡的鋪子還開著兩個,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我也見過一些。因為自小便姿容出眾,爹娘不肯將我輕許人家,爹說,一定擇個知書達理有學問的夫君才罷。於是,那鄰家鋪子的小兒子便成了最佳人選。

他自幼讀書,人品出眾。他家與我家又是舊交,知根知底,端的是一段好姻緣。可是就在我十五歲那年,父親一病不起,半年光景便溘然長逝。母親自此也病倒了。那時哥哥剛娶親二年,嫂子見家勢日頹,便開始打狗罵雞的鬧將起來。

哥哥無能轄制,鋪子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最後,竟是不得不關門大吉。這還不算什麼,最糟心的是我那「如意郎君」,因見我家敗落,竟然執意退了親。父親已逝,哥哥無能,母親氣得病癒重了。嫂子一面幸災樂禍,一面又抱怨不已,就這樣,我也病倒了。

這一病更了不得。母親沒人照顧,嫂子整日聒噪不休,哥哥全然做不得一點主,眼看這一十六年沒受過的委屈一起都來了。可是就在我覺得萬念俱灰的時候,鄰家鋪子竟然娶了新媳婦。也是,退親不就是為了娶更好的?嫂子去看熱鬧,回來便抱怨,說那新婦真是沒半分顏色,就憑家裡現開著綢緞莊,怎麼就嫁了如意郎君。我心裡冷笑,不都是銀子的功勞嗎?呵,銀子真是好東西。

春來冬去,病好了,我已滿十七歲了。嫂子一心要將我嫁出去,說「女大不中留」。我已心如死灰,若不是記掛母親,這人世於我已是沒什麼可眷戀的。媒人雖上門勤,總歸說的都是一些尋常人家,有些倒還不如我家了。嫂子常說,那是因為我被退了親的緣故。她每說一次,我便心裡發一回狠,沒人知道我平靜的外表下早已掀起了萬丈狂瀾。

終於有一天,又一個「媒人」上門了。原來是賈府大老爺要買一個妾。那榮國府是皇親國戚,是國公府,是貴妃娘娘的娘家。嫂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有點吃驚。媒人走後,嫂子便諂媚地同我「商量」,說什麼父親去世,母親時常病著,家道著實艱難,若不能重振家業,便是將來有一天,我兄妹倆也難見父親,等等,如今若能與賈府攀上親戚,是我們修來的福分。

我禁不住冷笑起來,不過是賈府大老爺要買個妾罷了,哪裡就論起了親戚?我雖是小門小戶家的女孩,到底門第清白,父親若在時,斷然不肯讓我淪落到富人家小妾的地步。可是今非昔比,這個家也再難待下去,於是我問,賈家肯出多少銀子買我。嫂子一愣,隨之笑起來,就等姑娘一句話,銀子不是大事。我便也笑,跟她說,少於八百兩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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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抵銀八百進賈府,賣身豪門做小妾

半月余,我便以八百兩的身價賣與了榮國府大老爺賈赦。母親哭的可憐,我只是寬慰她,人各有命。哥嫂笑得合不攏嘴,我只冷冷地告誡他們,不要對母親太刻薄,她已是風燭殘年,費不了他們幾個柴米錢。

於是那個夜裡,我披了「嫁衣」,坐了一乘小轎進了榮府。

八百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大老爺賈赦見了我,還是滿意的。但見他拈著花白的鬍鬚,不住低頭,「嗯,不錯,不錯」。我心裡只想笑出來,他的意思其實是「嗯,不錯,值八百兩」吧?可是最終我還是哭了。這鬍子花白的大老爺,可以做得我的父親,甚至祖父了。大老爺的女兒賈迎春,跟我年紀不相上下,兒媳婦鳳奶奶可比我大著好幾歲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是我的命,我認命了。

因為是買來的妾,又因為據說賈母不待見大老爺,我是隔了幾天才見的「婆婆」。賈母是個威嚴且慈祥的老人,她不怒自威,一雙眼睛透著世故和通透。大太太帶過我去時,她正跟著丫鬟與鳳奶奶取樂呢。

也不知鳳奶奶講了什麼笑話,老太太只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旁邊的丫鬟趁機逗趣,真是一派祥和。看得出來,老太太並不喜歡大太太,大太太畢恭畢敬,老太太也只是淡淡的相對。我上前請安,她也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倒是好個模樣的孩子,只是單弱了些。」

那日在跟前的還有一位公子,一位姑娘。兩個人都生的好相貌,簡直是從戲本子,從畫上走下來的人物。後來聽小丫鬟說,那公子是老太太的孫子,榮國府二老爺賈政的兒子,名喚寶玉的。那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姓林,因為父母早逝,客居外祖家。小丫鬟還說,這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老太太早相准了,就等年紀一到,又是一段好姻緣。我聽了心裡暗暗羨慕,是啊,又一對佳偶天成,可憐我生的亦是不凡,緣何命運多舛?

丫鬟年紀小,見我待她平和,便喜歡親近我,告訴我許多賈府的事情。原來,大老爺一心要買個絕色佳人,是因為求娶母婢被拒,面子上下不來。而他要求的,竟然就是老太太身邊的鴛鴦,就是我請安那日在賈母身邊寸步不離的那一個。

印象中,那個丫鬟生的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瘢。雖也是個美人,但是在這賈府里實在算不上絕色。且不說與主子姑娘比,就是同為丫鬟,我來了這些日子,也著實見了幾個出色的。

第一個便是寶玉身邊的晴雯,那丫頭生的竟有幾分林姑娘的品格兒,水蛇腰,削肩膀,真是個美人胚子。再一個是鳳奶奶的心腹平兒,那平兒生的與鳳奶奶也不相上下,加上形容舉止平和典雅,不知道的怕是錯認做了主子奶奶也是有的。還有一個是二太太的妹子薛姨媽家的小姨娘香菱,一次大太太帶我進園子裡逛,正好遇見,薛姨媽正帶著香菱,那香菱亦是俏麗甜美,不輸平兒。

既然鴛鴦不是大美人兒,大老爺為何偏就看中了她呢?小丫鬟悄悄告訴我說,「大老爺向來不得寵,老太太偏心小兒子,鴛鴦姐姐算得上是老太太的一把總鑰匙,要是把個鴛鴦要過來,大老爺不也就多懂些老太太的心思了嗎。」我聽了一笑,原來如此。可是老太太一看就是精明人,如何肯給?再加上那鴛鴦與她在一起的畫面,竟不像主子奴才,分明就是祖母與孫女的親昵,老太太捨得才怪!

想到這裡,我不禁想要落淚。自從父親死後,母親病倒,那珍貴的親情的溫暖早就成了往事,進了這偌大的賈府,更是孤苦無依,一日日混日子罷了。大老爺對我還有幾分新鮮勁沒過去,大太太倒是不理論,她只一味討老爺的好便了,除此以外便是斂財。我手裡只得每個月二兩銀子的月錢,打點丫鬟婆子們後,也就所剩無幾了。我又不屑於倚姣作媚去跟大老爺要,只是每日悶悶的做些針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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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委身花甲老風流,姨娘群中多孤獨

轉眼半年過去,日子倒也平常。要說偶有不快,那便是大老爺的丫鬟里有個叫秋桐的,每每對我有嫌隙。初時我不解,還以為自己哪裡做的不好,招人厭棄。但是轉念一想,沒道理啊,我又不是從前在這裡的,來到這裡做妾不過是應承大老爺、大太太兩人罷了,大太太萬事不理論,她秋桐一個丫鬟為什麼對我不忿?

還是那大一點的丫鬟掩口一笑,悄悄對我說:「姨娘有所不知,這秋桐想姨娘之位想了也不是這一日兩日了。想了這麼久卻白想了,怎能不嫉恨呢?」原來如此。那秋桐也生的幾分顏色,只是刁鑽不馴,眼空心大,專好在大太太面前抓尖賣好,我素日冷眼看著,輕易不與她交接,她尚且如此,我若稍微差一點,還不被她拿捏住了?自此,我愈加小心。

後來我竟發現,這大老爺不止與秋桐,更與好幾個丫鬟不清不楚。那幾個丫鬟分明到了年紀,卻沒有打發出去配小廝,我暗中發現,這裡面的大丫鬟有的竟也與二門的小廝打牙磨嘴。原來這百年望族,內里竟是如此不堪!口口聲聲詩書禮儀,仁義道德,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老色鬼。

不僅僅是賈赦啊,他那好兒子賈璉也是色中急鬼。一日我親眼見到賈璉抱著秋桐……幸虧我轉身就走,不曾被發現。直至進了房間,我心裡還是亂跳不止。那鳳奶奶何等精明能幹之人,竟然也嫁了賈璉這色鬼。天底下的女子難不成個個都可憐?

賈赦的親女兒迎春已經許嫁了孫家。可是聽僕人們嘀咕,那孫家的根基門第原本配不上,是賈赦使了人家五千兩銀子,無意還了,這才將女兒許嫁孫家。我不禁想起我的身價銀子,八百兩,於我們小門小戶算是一筆巨額,那人稱「二木頭」的迎春小姐,身價也只得五千兩嗎?可憐她生在侯門亦是如此,這個人生,到底有什麼意思?

果然新鮮勁一過,老色鬼倒也不常來聒噪我了。我樂得清靜,正是清明時分,跑去園子裡與兩個丫鬟放風箏。那是個大蝴蝶風箏,做的精巧無比,色彩斑斕,惹人喜愛。也是那一日,遇見寶玉,不知他從哪裡逛來,隨從有兩三個丫鬟跟著,一路上有說有笑,連跟我的兩個丫鬟都忍不住眼紅道,「將來不知哪個有造化的,能給寶玉做了姨娘呢!」有一個接口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襲人已是暗中拿了二兩銀子一吊錢了呢!」

襲人我知道,原是老太太的人,給了寶玉,是怡紅院的掌事大丫鬟。為人很是低調,容貌雖比不上晴雯,可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大太太無兒無女,對寶玉倒有幾分疼愛,時常寶玉來請安,襲人有時跟來,甚是妥帖。兩個丫鬟只顧玩鬧,風箏線已放盡,卻忘了收,一陣勁風吹來,只聽「啊呀」一聲,風箏線逕自脫了手,大蝴蝶飄飄搖搖就飛遠了。我看著風箏遠去,心裡也空空落落的。隨兩個丫鬟回房,不在話下。

又過了幾日,那個大蝴蝶竟然被寶玉的丫鬟送回來了。說是主子們放風箏玩,拾了我的蝴蝶,寶玉認得是我的,就著人給我送來了。小丫鬟還開玩笑說,幸而我們二爺認得是姑娘的,不然紫鵑那丫頭見風箏好,還不想還呢!紫鵑是林姑娘的丫頭,生的聰明伶俐,把她家姑娘照顧得無微不至。原來她還有這樣俏皮的一面!我也笑說,她若喜歡就送她了,不值什麼。一面讓我的丫鬟給她抓果子吃。

當時,我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一個風箏,會給我帶來無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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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奼紫嫣紅轉瞬間,皆付斷壁與殘垣

就這樣又過了許久。我雖不管家,也漸漸聽說很多事:賈璉在外面偷偷娶了個二房,這個二房竟然是寧府尤大奶奶的妹子,雖不是親生,可名分擺在那裡。鳳奶奶知曉後自然不依,聽說趁賈璉去平安洲辦事,將那二姐騙進來磋磨,又到寧府著實大鬧了一場。

大老爺行事也頗讓人摸不著頭腦,竟是將秋桐賞了賈璉,嘉獎他辦事辦得好。可憐鳳奶奶一刺未拔,又添一刺。時隔不久,尤二姐就吞金自盡了,聽說死前被打下一個已成形的男胎。秋桐不知怎的自二姐死後就失寵了,在鳳奶奶那裡過不下去,總鬧著要回來。因為二小姐迎春出嫁在即,也無人理會她。

迎春出嫁不久就聽說遭姑爺虐待。賈赦不聞不問,大太太也愛理不理。回娘家時統共在這府里待了兩日,其餘幾天仍舊是回她大觀園的紫菱洲住。這一回去,便再也沒回來。可憐一個好好的姑娘,不到一年便在孫家暴亡。

賈家在這一年裡屢遭彈劾,竟是一日不如一日。哪裡有與新晉的孫家分庭抗禮之勢呢?賈二老爺的三小姐探春都不得不給南安郡王認了乾女兒,替南安郡王的親女兒去海疆和親了!

那個神仙似的林姑娘,因為寶玉送探春出嫁遲遲不歸,信了寶玉已死的謠傳,竟然一病西去。那視寶玉如掌上明珠的老太太更是禁不住這樣的打擊,沒見到寶玉最後一面,也去了。鴛鴦真是個義僕,見老太太死了,她一頭碰死殉了主。

大老爺彼時也早就顧不上收拾鴛鴦了。聽說鳳奶奶假借璉二爺之名做了許多貪贓枉法之事,如今見賈家勢頹,那些舊事便一件件被抖落出來,大老爺父子不但官職不保,連腦袋都已是朝不保夕。

我的清凈日子也到頭了。那邊鳳奶奶被休回金陵娘家,不知是死是活,這邊秋桐被賈璉退送回大老爺處。因為我平日裡不大言語,大老爺夫婦兩個並不注意我,也不曾作踐我。雖然外面已是亂成一鍋粥,我在內依然只是描花樣子,同著丫鬟做針線,並不曾妨礙了誰的去路。可是秋桐一回來便百般尋釁,我滿心裡看不上她那狂樣子,本不欲搭理她。誰知她竟得寸進尺,只當我怕了她。

那一日,寶玉與寶釵成親,我與丫鬟感慨了幾句,可憐林姑娘早逝這樣的話。誰知被她聽了去,便無中生有,添油加醋的說與大老爺和大太太聽。我不知道她究竟編了些什麼,大老爺暴怒起來,竟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守婦道。

還有那年那個蝴蝶風箏的事,非說我是故意去勾引寶玉,故意遺失的。我氣得怔怔的,這種不怕雷劈的話如何編的出來的?秋桐越發得了意。我無法,只得在大老爺、大太太跟前跪下,說明願意以死明志。我袖了一把剪刀在衣服里,與其這樣屈辱的活著,倒真不如死了的好。

自從進了賈府,我與娘家已是斷了音訊。兄嫂拿了八百兩雪花銀,若能善待母親算是他們的良心,若不能,我又有什麼能為?萬念俱空,心如死灰。

雖然我的剪刀被搶下來,我沒有死成,但是從那以後,我便病倒了。開始還有大夫診脈,後來賈府事急,沒人顧得上我了。前好幾日有個大夫來過,便叫準備後事了。我那兩個丫鬟只剩了一個,還不時的被大太太叫去使喚。

我雖動不得,腦子還是清醒的。在賈府的三四年里,我沒有暢快過。守著一個枯朽的老色鬼,這日子我過夠了。死,有什麼可怕的?正想著,一陣嘈雜聲傳來,緊接著便是撕心裂肺的慘叫,「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多少穿靴戴帽的強盜來了……」這就是抄家嗎?呵,抄了吧,抄了吧。

木器釘破,瓷器打碎的聲響,呵斥聲,哭嚎聲,一下子湧進我的耳朵,又突然安靜了。我什麼都聽不到了,我看到十五歲前的我,在爹娘的呵護中笑得如同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