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7 13:56:28clean123456789

珍惜你身邊的「晴雯」

珍惜你身邊的「晴雯」

社會責任

如果我們還原生活來看晴雯這個人物,就會發現,這樣一個優點缺點都很明顯的女孩子,正像是我們時常會遇見的一些人,在很多人的生命里,也肯定會有晴雯這樣的一個朋友:她可能不拘小節、不圖上進,總愛開開小差、說說笑話,嘴裡不積德、脾氣不算好,讓老師不看好、讓家長不省心。可是,一旦朋友有困難、有需要了,她二話不說沖在前面,兩肋插刀肝膽相照,火氣十足義氣更十足。 晴雯,就像是我們身邊那些容易得罪人、卻心眼兒好心腸直的夥伴、發小。晴雯式的夥伴,可能從來不是個好學生,可她一直是個好朋友。

然而在不夠多元的社會、在不夠包容的時代,晴雯式的人物,總是一份直脾氣惱了別人、一副熱心腸害了自己。她們遠不如表面循規蹈矩而內里自有主張的襲人式的乖乖女走得好、走得遠。

這兩類人各有各的苦,也各有各的獲得。晴雯痛快了當下、潛藏了危機,而襲人式的乖乖女,雖贏了口碑,卻苦了內心情緒的抒發,就像第三十回,襲人被寶玉一腳揣在肋骨上,被踢得夜裡吐血,自己又痛又驚,可還是得佯裝無事避免他人知曉,怕人笑話更怕惹出事端。而且,襲人在一定程度上的害人害己實在也很可憐。比如,當晴雯和四兒被王夫人粗暴地攆出府後,寶玉就疑心是襲人在背後中傷了晴雯,而襲人,確實在寶玉挨打之後,私下跟王夫人進行過此類暗示,從而更加博得了王夫人的信任,更加穩固了自己作為寶玉身邊第一丫鬟的地位,甚至已經獲得了日後將晉升為寶玉侍妾的暗示。然而根據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判詞中所示,襲人最終也與她心心念念的公子無緣,落得的是並不如意的下場。

因而,同是身為奴婢,雖然晴雯的不識時務、堅持自我叫人疼惜愛憐,但是襲人的屈服權貴、步步為營其實也無可厚非——對於襲人及其她所代表的一個階層來講,處於弱勢地位的奴僕,想要保護自己的命運,就不得不苦心謀算;而對於寶釵及其她所影射的一個群體來講,處於弱勢群體的女性,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也不得不左右逢源。 所以,我們若是指責襲人或寶釵等人是否有機心有偽裝都沒有太多意義,我們該去指責和改變的,是那個無法給這些弱勢人群以安全感的社會。

一個成熟、安全的社會,社會各階層都應該是相對穩定的,既很少有突然間大起大落的階層,又能提供給下層民眾、給卑微者一條既不傷人也不自傷、能夠合理平穩上升的道路。

晴雯的悲劇命運不單屬於她個體,是她這個階層所有人都可能遭遇的命運,比如被賈赦逼婚而誓不嫁人的鴛鴦、被王夫人辱罵而投井的金釧、因一杯楓露茶而被攆出府的茜雪、因與寶玉同天生日而被王夫人驅除出府的四兒……再有頭臉的丫鬟也會被一朝改換命運,而無法掌控自己的幸福。《晴雯歌》,這是一首群體的悲歌。

這就像張藝謀的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里,府里那位老爺的角色自始至終就沒有一個面部鏡頭。因為這位老爺代表的是一個掌握著府中他人命運的統治階層,是一個高高在上而不受約束制衡的權力階層。他的面貌具體是老是少、是美是丑都無關緊要,我們也不需要知道,因為他的階級屬性決定了他必將跋扈、殘忍、畸形,這個階層的老爺們,雖然形象各自模糊,但是性質高度統一。

如同,晴雯看起來雖然結局最慘、形象最鮮明,其實也只是命運雷同的大群體中、那一個小符號。

一個人不幸,只是個體問題;多數人都不幸,一定是社會問題。曹雪芹在書中用茶酒名稱的諧音暗示了「千紅一哭(千紅一窟)」、「萬艷同悲(萬艷同杯)」,他是在控訴一個不合理的、給不了人安全感的社會。——比如,王熙鳳的攬權攬財,終極原因就是她缺乏安全感,只有把權和掌財才能使她略感安心;再比如,襲人行使小動作,也是因為恐懼不安,她看到賈母和寶玉都喜歡晴雯,晴雯很有可能會替代她的位置,這使從小就被家裡賣入賈府的她充滿了不安全感;又比如,趙姨娘格外痛恨鳳姐和寶玉,多次對這兩人給予迫害,更是出於她生命里極度的不安全感,她的妾侍地位是如此卑微,連自己的親身女兒都鄙視她,而唯一的兒子賈環因為是庶出,處處都不如寶玉受寵。

曹雪芹真實寫出了這些人物的可恨與可悲,並非是要抨擊所謂的反面人物,他是在悲憫:一個 給不了人安全感的社會裡,每個人都會變得可怕,每個人其實都是可憐。

只有期待一個更為健康的、文明的社會,才能給所有群體以相對平等的生存機會,相對安全的生存空間。

在那樣一個社會,晴雯的單純不再需要被迫改變,而襲人的慧心也不必走樣變形。所以,她們的幸福,不只是自己的責任,更是一個文明社會應當替她們去著想和承擔起的責任。

丫鬟身,公主心

撰文/黃帥

在觀察中外歷史的時候,我時常能發現這樣一個現象:中國人並不像外界所想像的那樣有奴性,而是充滿反抗精神、鬥爭性。只是中國人更具世俗技巧,不到關鍵時刻,或者沒有人聚斂、鼓動,不會真正去著手抗爭的事業。

起碼在秦朝以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理念便深入人心了,而科舉制、王朝更迭等手段,也讓更多的普通人意識到,只要憑藉過人的能力、眼光和運氣,超越階層限制、成就非凡事業並非完全不可能,儘管難度也極大。但相比古老的歐洲、印度,中國人更相信超越本階層的奮鬥,甚至階層的倒置,正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如此一來,社會上往往有一種人,出身卑賤,卻心比天高。中國儒家講「內聖外王」,所謂「修齊治平」云云,無一不是從個體內在入手,進入個體命運和家國天下變動的實踐,這就讓人的個體意義得以凸顯,而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出身不足以支撐自己的理想的時候,他就會調動聖賢哲學裡各種理論來為自己的奮鬥所作證佐證合法性。

但是,這類人起碼在所謂成功之前,極少能得到旁人的理解乃至尊重。國人愛講「推己及人」,但將之庸俗化的結果,便是妄圖以自己的價值觀來揣測別人的言行。史料里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般言論常見,便是這類被壓抑、暫時埋沒的大人物的尷尬所在。

這些尚且只是男性面對的問題,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地命海心」,但在女性里,這個現象更加普遍,也更值得反思。

《紅樓夢》里的奇女子之多,超過了此前大多數文學作品裡的女性形象。與金陵十二釵不同,大觀園裡的丫鬟們呈現著更明確的等級分化和與之相伴的身份意識。

襲人與晴雯

襲人雖然才貌並非最佳,但頗有心計,更厲害的是,她的身份意識十分明確,而且總能做到不越級、不做「不該做」的事情。在與寶玉「初試雲雨情」時,她便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決定了其妾身以從寶玉,絕對坐不上夫人,但的確比小妾、大丫頭們要高一格,與寶玉先有魚水之歡,合情而合理。

但曹雪芹更喜歡、更想濃墨重彩地表現的卻是晴雯。很難講晴雯有明確的超越身份的意識,因為若出於此,其形象也就不甚可愛,更像是陳涉式的野心家了。晴雯的意識來自本心,來自其資質,論樣貌身形,晴雯於萬艷群芳中可居前列;從文學設置上看,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黛玉」 「釵軃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足見曹雪芹對其之憐愛。

黛玉和晴雯

晴雯的姿色和性格與其身份不吻合,這也是她的個人悲劇的來源。「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正是其悲劇的寫照。

但從人性和文學的關照上看,晴雯的光輝卻是超過襲人、麝月等丫鬟的,可紅樓的世界終究是虛幻的、帶有理想色彩的,當墮入浮塵中,現實中的晴雯只會有更慘的結局。

試圖以一人之力對抗時代的主流和大潮,成功了,這便是歷史膜拜的英雄;失敗了,便成了螳臂當車的不識時務者。歷史上絕大多數晴雯式的人物,最終的命運只能是前者,這也是曹雪芹看透了、並且也沒法否認的殘酷真相。

但當千萬個晴雯式的意志匯聚成歷史的洪流,變幻為更迭主潮下的暗流的時刻,「丫鬟身公主心」或者說「地命海心」的人,總歸會完成這樣一個背後是看成奇蹟的創舉,而這也意味著社會的穩態和傳統被擊碎,在這個加速流變的漩渦里,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