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31 18:01:02盧勁馳

[讀書筆記] 沒有人問正義和公理的問題(二)

 

羨慕與公義

 

妒忌和羨慕的分別不難理清,妒忌是懼怕別人搶去自己的所愛,而羨慕則是眼睜睜的看別人擁有了自己所愛而感到痛心。於是妒忌明顯是跟失去所愛有關,而羨慕情緒則複雜得多,它應該起源於某種缺乏”(Lack),但又不知道是缺乏了甚麼,因此羨慕就跟精神分析上的欲望”(desire)密切相關,這種感覺永遠不能被滿足,他真正渴想和追求的,不在於對象,乃在於見到其他人擁有這個對象,故從來不期望在對象身上獲得任何直接的快感(pleasure)。在《行路難》集子裡最後一篇的小說〈笑喪〉中裡的敘事者,明顯正正陷入了這種奇怪的欲望狀態。我認為,這篇小說不但是此書的總結性作品,更藉著小說敘事者與香港後八九社會運動的關係,呈現出一代知識份子含糊不清的政治取態,從對這種政治取態入手,我發現全個集子,正正就是從這種具有時代性的政治意識中,探問一個對當前社會極為重要的,「對於正義和公理的」叩問。

為何這種個人化的羨慕感情又會跟宏大如正義和公理的道德議題扯上關係呢?那就先讓我談談〈笑喪〉裡的敘事者林曦與女主人翁彩希一段漫長的曖昧關係,林曦跟彩希一直是鄰班同學,在學校裡的突發事故裡認識,每次她出現,都給他留下一種正義、果敢的形象,遇有不公總會上前抱打不平,既叫敘事者仰慕又害怕,總要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明顯敘事者對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情感──「她的汗一滴,一滴,滴在米色裙上。我有很大的衝動想吻她,卻又不想,也不知什麼原故,總覺得,即使碰著她,也無法比現在更接近,又或者,我一伸手,她便會消散如水中倒影。」

故事之後的發展逐步展示了敘事者與彩希那種若即若離的感情糾葛,在大學校園裡,以致畢業以後,他三番四次聲稱想避開了她,但往往又因彼此志趣相近而相互吸引,林曦一直沒有選擇追求這個女子,反而選擇一個更平庸的女孩當情人,但無論如何壓抑對彩希的欲望,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她」,她總會在他某個生命階段中出現。同時,他亦一貫自己的取向,沒有嘗試親近彩希,看到她的身邊有男子出現,需亦惴惴不安,但「臨走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他們交換電話號碼,心裡不斷提醒自己:別做些失儀的事情。」這不但表現了他那種法乎情,止乎禮的美德,更突顯出,面對著情敵,他從未生起過半分妒忌。正是從未生起過半份妒忌,在那種無法承認的愛意面前,彩希只能成為一個他的羨慕對象。但到底羨慕她甚麼呢?我想故事都說得很清楚,敘事者跟彩希志趣相近,同樣關心社會上的種種不公,但彩希能夠一直站到運動的前線,而敘事者卻顯得有點退縮,個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中產生活。

彿洛伊德有一篇名為〈群體心理與分析自我〉的論文,分析出個人的羨慕之情如何促進建立社群意識,文中他談到,由羨慕而生的芥蒂感並不會障礙了群體達成共識,反而引起個體對公義概念的渴求──當芥蒂某程度上引起了敗壞道德的敵意,個體恐怕敵意傷及他自身,因而要求一種給與所有人的平等,好使終止紛爭出現的可能;這麼說,對彿氏來說,羨慕之情本身就是一種保障個體犯險的「昇華」機制,藉著把個體焦慮轉化為群體責任,防止這種個人私欲對社會的傷害。如此引伸,《行路難》裡有多篇小說都談到角色如何藉著對平等價值的關注,轉化了私人的不安,如〈紅花婆婆〉裡的管理員、婆婆、陳大文之間對於使用自修室的平等權利的爭論;〈蹲在屋角的鬼〉裡敘事者女警對事威群眾和她遇過的男人之間難以澄清的兩性平等和階級平權;〈失物〉中,同事偷偷丟去程欣的書簽的事情;〈聲聲慢〉裡主人翁對受重建影響的住客的關注等等。甚至可以這樣說,要在《行路難》中闡明它的公共意識,讀出書裡的時代意義,就必須分析每篇小說裡如何把角色的個人情感與社群裡的不平現況扣連起來。

在此我們可以這樣說《行路難》裡的小說人物所缺失的,可能就是公義運行的世界,無論那個紅花婆婆所最後失守的自修室座位,阿青那個媽媽留給他的玉蝶,平仔等給家人烹煮來吃的奀豬,小說角色失去物件的過程,都建基在小說世界裡不平等的人際網絡,物事的遺失,同時也是公義的匱乏。後設一點的看,小說敘事者對於各種不平等關係的呈現動機本身,也暗含著一種公義缺損的焦慮,試圖引起讀者注意社會問題,剖析了各種利害關係糾纏的困局,往往發現很難找到解決的出路,卻只能對不平等狀況感到有點無力。這樣子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彿洛伊德所說的那種平等渴求心態,是否就可以直接引起社會公義的真正落實?還是,這種心態,其實只是一種displacement,藉著一種集體身份的外衣,小說把焦慮轉移成為一種富於公共意識的話語形式,好讓讀者安於關注公義缺損的道德責任,而無須作出相應行動去改變現實?

 

或許這就是寫實小說傳統的兩難吧?一方面要呈現社會的不平等狀況,另一方面又要尋求改變這不平狀況的可能。可是,寫出了公義的缺席不代表就此可以產生得到落實公義的動力,於是我想,彿洛伊德的平等渴求心理不是解決公義問題的答案而是思考的起點。如果羨慕之情才是平等渴求的深曾心理結構的話,我們就必須問,是怎樣一種倫理邏輯把個人的羨慕之情轉移成為對於公平世界的想象?而這些想象為甚麼會窒礙了個體去落實公義行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