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06 17:04:09歐頭

馬勒-勞碌一生的指揮天王‧擁抱宇宙的交響大師

當今音樂迷口中的大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您大概很難想像他在世時,交響曲作品並不被重視,死後情況更是每況愈下,這位曾經參加兩次「貝多芬作曲大獎」都失利的藝術家,在世時一直以指揮聞名,直到1960年代後,也就是差不多美國換上艾森豪總統後,馬勒作品的地位才開始復甦,之後才更進一步成為二十世紀後半音樂的代表象徵。與布魯克納並稱為浪漫後期最偉大的兩位交響曲大家。

早慧的音樂路

馬勒1860年7月7日生於波希米亞摩拉維亞(Moravia) 的猶太家庭,父親出身底層,經過多年經營才成為小商,他則在十四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不過,這個家庭的小孩像是受到詛咒似的,多位都相繼夭折,在馬勒五歲、六歲、十一歲(兩個)、十三歲、十四歲時,都有兄弟死掉,所以他的童年到少年可以說被死亡、葬禮所圍繞,「對生死的思索」也成為他交響曲發展的基調。此外,家鄉群山環繞、風景秀麗,優美動聽的民謠也成為他創作的極佳素材。

童年的馬勒就顯露出音樂才能,他六歲參加了鋼琴比賽,八歲就能教其他孩子鋼琴,十歲便舉行鋼琴獨奏會,算得上是一個音樂神童。1874年一位農場經理古斯塔夫.施瓦茨 (Gustav Schwarz) ,聽到15歲的馬勒彈琴,立刻說服馬勒父親將他送到維也納音樂學院,接受知名的鋼琴教授Juilius Epstein的正規音樂教育,除了鋼琴還上和聲、作曲等課程。

1875年9月,馬勒很快地全心溶入維也納的音樂生活,就學的3年間寫了大量的鋼琴曲。當時,學作曲的學生有機會排練、指揮學校的學生樂團,有時甚至公開演出,這對馬勒日後的創作和指揮有重要的啟示。

1878年畢業後為了擴展自己眼界,又在維也納大學旁聽兩年的哲學、歷史。這段時間他廣泛學習貝多芬、舒伯特、孟德爾頌、舒曼、韋伯、華格納等前輩的作品,也向理查史特勞斯學習,並跟沃爾夫(Hugo Wolf)成為莫逆之交。畢業後他一邊在學校教琴,一邊開始創作第一首成熟作品《嘆息之歌》(Das Klagende Lied)。

儘管走上了作曲之路,但馬勒在指揮上的發展卻比作曲順遂多了!當時他一直想靠交響曲名留青史,但在繁重的指揮行程中,卻只能利用空檔時間「業餘地」創作。導致馬勒活著的時候,沒有人看好他的作品,人人都只知道他是知名的大指揮家,換句話說,當時指揮家馬勒的名氣遠遠大過作曲家馬勒!

史上最偉大的指揮

他的指揮生涯起源於1880年,先在小城哈爾擔任音樂總監,之後便在不同的城市累積豐富的指揮經歷。包括:1883-1885年的卡塞爾、1885-1886年的布拉格、1887-1888年的萊比錫、1886-1888年的布達佩斯、1891-1897漢堡時期、1897年之後的維也納歌劇院,以及1908年的紐約大都會歌劇院、1909年的紐約愛樂等。

馬勒的指揮擁有獨特魅力,當時布拉姆斯、理查史特勞斯、畢羅都聽過他的現場而讚賞不已。他也的確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最重要的指揮家之一,無論莫札特、貝多芬、華格納、韋伯、威爾第、普契尼,柴可夫斯基等人的作品,在他棒下都散發出熱切的情緒,並呈現作曲家深刻的想法。因此柴可夫斯基曾讚美他:「無疑是個具有卓越能力的天才。」他還首演過柴可夫斯基歌劇《尤金奧尼根》。

不過,也有對馬勒指揮強烈批評的意見,像是他大幅度擺動的身體動作,以及個人化的速度處理都備受爭議,甚至有漫畫家在報紙上誇大他的指揮形象,加以諷刺。他的指揮要求不和稀泥、樂團要求精準嚴格,因此往往與管理階層以及基層團員起衝突。因此,標新立異的指揮家馬勒,很難見容於樂團因循的守舊勢力。

繼續仔細回顧他成功的指揮歷程。1880年夏天馬勒在林茲(Linz)附近的巴德大廳首演,成功地為自己獲得一個指揮職位,擔任1881-82年樂季的指揮,職業生涯就此展開。而他第二個工作是在奧爾米茨(Olmutz)市立劇院的指揮,不過他往往是夏天旺季簽下合約,冬天淡季就失去頭路,儘管時而上位時而下野,但他已經展現對詮釋音樂的獨到之處。

1883年樂季他在卡塞爾(Kassel)演出,可是那裡的官僚主義的繁文縟節,讓他儘管簽下演出三季的合約,卻在第二季就閃人。1885年他移居布拉格,在這當中他經歷了與女歌手的初戀,激發他寫下了《旅行者之歌》初稿。

在布達佩斯登上第一個高峰

1886年馬勒來到萊比錫擔任第二指揮,隔年二月接替病倒的第一指揮尼基許(Arthur Nikisch),這段期間他上演過五十四部歌劇之多,也完成因尚保羅作品產生靈感的《第一號交響曲》「巨人」。1887年的萊比錫時期他也寫了《第二號交響曲》的第一樂章,當時27歲的他為這首曲子取名「葬禮」(Funeral Rites),但是之後就沒有靈感再寫下去,以交響詩的名義擱置長達五年之久。

1886年他也認識了已故德國作曲家韋伯的孫子,從他手上取得韋伯喜歌劇《三隻斑馬》(Die drei Pintos)的手稿,隔年他花了夏、秋的時間研究、修改該劇,並於1888年指揮首演它。也因為《三隻斑馬》紅遍了德國,讓馬勒出盡鋒頭,使他獲聘為布達佩斯歌劇院的音樂總監十年,登上指揮事業第一個高峰。

儘管布達佩斯歌劇院在當時是條件不錯的中歐劇院,且極力建立匈牙利自己的民族歌劇事業,但仍有不少保守勢力。初到任的馬勒大刀闊斧,儘量挑匈牙利本地歌唱家來演,並首次用匈牙利語演唱華格納樂劇《萊茵的黃金》而大獲成功,他在此演出的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Don Giovanni)也轟動一時。當時人正在布達佩斯的布拉姆斯,在不情願的情況下,被人拖去看他指揮的《唐喬凡尼》,立即就被馬勒的詮釋天才折服,讚美說:「想聽道地的《唐.喬凡尼》,就要到布達佩斯!」可惜創新改革難敵頑固保守,兩年後馬勒自認藝術才能難以充分發揮,因而請辭。

1889年2月,馬勒家鄉傳來壞消息,他的父親去世!同年夏天,正當他最後潤飾《第一號交響曲》時,他的母親與最親近的姊姊列奧波蒂娜(Leopoldine)也相繼過世,馬勒只得帶著傷心的情緒,回到老家安頓多位弟妹的生活。

快樂的漢堡時光

1891-1897這六年期間,馬勒擔任漢堡歌劇院首席指揮,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難得的快樂時光。不僅擁有與畢羅(Hans von Bulow)、孟根堡(Willem Mengelberg)等人真摯的友誼,而且運用業餘時間完成他的《第二號交響曲》、《第三號交響曲》。其中1892年的樂季令馬勒格外快樂,他與柴可夫斯基相識,也與理查史特勞斯建立深厚友誼。

馬勒的良師益友畢羅1894年2月12日死於開羅,遺體運回漢堡在聖米海裏斯教堂舉行葬禮,在莊嚴的葬禮上合唱了克羅普修特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的詩「復活」(Resurrection)。正因好友過世心情沈重的馬勒,聽到這個音樂馬上天外飛來靈感,他表示「當時心情想到死亡,剛好與所著手的作品精神一致,耳際傳來克洛普斯托克『復活』的合唱,我像受到電擊般的感動不已。」多年來音樂的思索,正好一瞬間被當下的情景所引爆,創作因此達到豁然開朗的清明境界,馬勒因而在漢堡完成《第二號交響曲》「復活」,此曲也隱約透漏他早期作品的厭世觀。畢羅過世後馬勒曾公開說,畢羅對自己而言是一盞明燈,只不過當時他在作曲界的名聲仍然不大!

畢羅死後,馬勒的創作靈感開始更加自我,而作曲時他需要絕對的安靜,即使在史坦巴赫夏日小屋這樣理想寧靜的地點時,他都堅持要把農夫把牛頸上的鈴噹取下,並把牲畜關起來,以免妨礙到他的創作。

1895年初,新厄運再度降臨馬勒的家族,當他妹妹賈斯蒂娜和愛瑪到漢堡與他同住後不久,卻傳來弟弟奧圖(Otto Mahler)在萊比錫舉槍自裁的消息,由於馬勒與奧圖感情深厚因此深受刺激。

1897年初,他打算辭去漢堡職務到維也納工作,不過當時「世界歌劇之都」的維也納有股反猶太風氣,因此出身猶太家庭的他迫於工作現實放棄原屬猶太教,於二月改信羅馬天主教。果然,加上布拉姆斯的鼎力協助,如願接下維也納宮廷歌劇院首席指揮一職,得以一展拳腳。同年夏天他住進位於沃特湖(Worthersee)新避暑別墅,在那裡完成《第四號交響曲》。

風光攻佔維也納

他所指揮的第一個樂季便大獲成功,上演了許多精采德奧歌劇,也吸引不少傑出音樂家與廣大觀眾,讓原本財務搖搖欲墜的維也納宮廷歌劇院業務蒸蒸日上、開此自己自足,馬勒的名聲也隨之遍及歐美各國。這段時間可以說是他指揮工作「黃金時期」,憑著進取的意志以及過人的藝術品味,他讓維也納宮廷歌劇院擺脫龍鍾老態,搭配上精采的演出水準與革新的舞台設計,打造該地成為第一流的、嚴謹的、高尚的藝術表演場地。但不幸的是,馬勒成功攻佔維也納的聲威,卻也醞釀了維也納上層社會與評論界的反撲。

馬勒後來順勢兼任維也納交響樂團的指揮,但他在藝術上一絲不茍的嚴肅態度,卻引起維也納貴族的不滿,而且他與生俱來的猶太人血統,更成為揮之不去的「被攻擊原罪」,之後甚至連奧地利皇帝都提出指責,他只得黯然離開維也納交響樂團的指揮職位。

流年不利的他,指揮工作不順,連帶的新作發表也觸礁!1900、1901年冬天,馬勒《第一號交響曲》在維也納首演,現場一片噓聲。加上他演出的歌劇受到評論界強烈批判,兩相煎熬下馬勒在春天病倒了。不過養病期間,他重新把《第四交響曲》修訂一遍,還完成《第五號交響曲》兩個龐大樂章,以及7首藝術歌曲。

1901年秋天時回到維也納,情況並未好轉,不僅藝文界對他的批評仍烈,《第四號交響曲》的幕尼黑首演仍慘遭失敗,藝界更評之為「瘋狂的音樂」,讓他的心情down到谷底。

低潮時刻他的幸福也隨之出現,馬勒遇上了社交界名媛、23歲的愛瑪‧瑪麗亞‧辛德勒(Alma Maria Schindler),1901年12月底,兩人宣佈正式訂婚,沒多久便步入禮堂,婚後生了兩個孩子。

1904年他的第二個女兒出生,正當沉浸家庭歡樂氣氛時,他卻完成了充滿悲劇色彩的《第六號交響曲》,並著手根據呂克特詩集譜成的《悼亡兒之歌》(Kindertotenlieder)。妻子愛瑪回憶:「半小時前,他還擁抱親吻初生的小寶貝,轉身隨即投入死亡作品的創作,轉變之巨令人害怕」。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記載,馬勒有強烈的伊底帕斯情結,他對婚姻柏拉圖式的憧憬,更讓他妻子的情慾有極大愧疚。因此,他創作編制極為龐大的《第八號交響曲》獻給妻子,可以看作是種自我救贖的行為。

擁抱紐約大蘋果

1906年是馬勒留在維也納的最後一年,他規劃、指揮了莫札特誕生150週年一系列音樂會,而他的作曲家身分也「勉強」為樂壇所接受。1907年初辭去了維也納宮廷歌劇院的一切職務,身心俱疲的他徹底離開維也納。

而這一年對馬勒來說另有雙重打擊,夏天在沃特湖他最疼愛的女兒瑪麗‧安娜染上猩紅熱夭折,同時醫生更進一步發現他患了心臟病!他的妻子愛瑪:「我們怕東怕西的,他常在走路中停頓下來,發現自己心跳不正常。他要我聽他的心跳聲,看是否清楚,或快或慢或平靜。」馬勒被迫放棄所有喜愛的激烈運動,生活步調徹底被改變。

不久後新大陸看上馬勒的才華,1908年元旦他指揮大都會歌劇院演出,1909年獲聘為紐約愛樂交響樂團指揮,還進一步創立了紐約愛樂協會,當47歲的馬勒在紐約發光發熱時,他的身體狀況卻每況愈下。

儘管離開維也納,但每年夏天,他仍然回到奧地利鄉間從事創作,1908年在奧地利杜布拉赫的渡假村莊裡,看著終年積雪的阿爾卑斯山,他找到兩首交響曲的靈感,就是以中國唐詩為本的《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和《第九號交響曲》,除了深沉的管絃語言外,曲中還透露濃濃的悲觀主義。馬勒此舉似乎「預知死亡紀事」,領悟自己將與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一樣,以《第九號交響曲》作為人生的墓誌銘,

1911年他的狀況遭到極點,曾有一個月時間臥病不起,甚少外出,2月21日在紐約指揮好友布索尼(Ferruccio Busoni)作品音樂會,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演出,便因為嚴重的心絞痛被送到巴黎治療,但顯然已經藥石枉然。之後他拖著急速惡化的身體和愛瑪返回歐洲,他回到維也納的6天後,也就是1911年5月18日便去世,離他51歲生日只差幾週,遺憾地留下未完成的《第十號交響曲》。馬勒死後也終於贏得維也納人對他的尊崇,完結了他與這個內心最愛城市之間的「愛恨情仇」。

重要作品的音樂風格

馬勒生性敏感,作品充滿自傳色彩,濃郁地描繪個人情感與對世界的看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屬十首交響曲。他的交響和聲混雜調性與非調性,旋律主題取材廣泛,包括謳歌大自然的民謠風,像《第二、三、四號交響曲》皆有出現;兒時軍營旁的進行曲,或是聖詠調般的樂句,《第八號交響曲》甚至採用拉丁讚美詩,他的《大地之歌》更應用聯篇中國詩瀰漫東方風情。

這些主題旋律,有的優美富青春活力,顯示他對大自然、對人生的讚美。有的卻反而透露他對現實的不滿和嘲諷,突如其來、怪誕的節奏、詭異的音型、不和諧音程也都是他交響作品中的重要元素。。

他的交響曲節奏繁複、篇幅冗長、配器龐大,都遠遠超過前輩作曲家對交響曲的定義。譬如《第三首交響曲》便有六個樂章,其中第一樂章就長達45分鐘。《第八號交響曲》「千人」在慕尼黑首演時,舞臺上就塞了三個交響樂團、數個混聲合唱團以及一個童聲合唱團,合計近千人。

除了形式嚇人之外,馬勒交響曲更是內涵深厚,他常從哲學、宗教的角度思考人生問題,不過往往是混雜厭世卻又恐懼死亡。交響風格上,他繼承浪漫後期的個人化傳統,極力彰顯管絃語法的表現力,徹底發揮每件樂器音色性能,佐以他精細過人的對位手法,在華麗的配器中卻能呈現宛如室內樂般的巧妙效果。而且無論是搭配獨唱或合唱,都信手拈來充滿哲理、說服力。

馬勒生活年代的奧匈帝國人種混雜,是個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交織的國家。雖同屬日爾曼民族,但德意志帝國遠比奧匈帝國強大,因此奧地利人矮德意志人一截,而流離失所的波希米亞人又被奧地利人歧視,至於猶太人更是在各民族的最底層。而猶太血統的馬勒,主要活動地點在維也納,是一次大戰前奧匈帝國反動統治的中心,也是腐化的享樂中心,他的處境可想而知。

當時的社會情況讓維也納音樂家分成兩派:一派是對現狀懷疑、否定、不滿,因沒有出路而悲觀。另一派則是粉飾太平、肯定現實,竭盡其力地享受玩樂、醉生夢死。嚴肅的馬勒當然屬於第一派,他的九首交響曲與其他聲樂作品,都未與當代同流合污,也更加突顯他與活著的年代、社會格格不入,就連他最傑出的創作天份,都無法在活著時候被高傲的維也納人欣賞。

最後,我們用馬勒自己說的一句話,來呈現他持續地、強烈地族群不認同感,做為本文的結束。馬勒說:「我是三重的無國籍人,在奧地利人眼裡我是個波希米亞人,在日爾曼人眼中我卻是個奧地利人,在世界上我則無法逃避是個猶太人。無論什麼地方都當我是個闖入者,勉強地收容我,並非真正歡迎我,我是個三重無國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