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話語

黑暗中，K濕潤的眼睛幽幽映著遠方霓虹的光。

「那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彼時你才剛和K自一場劇烈狂亂的冷戰中脫身，處於重新繼續戀愛關係卻心有未甘的，陌生而尷尬的階段。你們把車停在堤防外的公園暗處，在夜黯裡進行了疲憊如你參加過的每一場開學典禮還是某某研討會那樣漫長、空洞、乏味的性，做為確認彼此關係已被修補的某種儀式。過程中，K一直用一種急切的聲音，在你耳邊探詢著：你還愛我嗎？有多愛？真的嗎？輕聲卻執著地吹進你的耳朵，你用力抱緊K削瘦的身體，耐心地回答他：是的。我愛你。很愛。真的。然後像要讓他更安心似地，也回問：你呢？你愛我嗎？和以前一樣愛嗎？真的嗎？於是K像受到鼓勵般地也熱烈地回應你：當然。愛你。一直都愛你。真的。

真的。愛你。一直都愛你。語調鏗鏘彷彿你們不曾離開過。你看見車窗上的霧氣 把河那端的燈火溶成一片銀色光霧，靜靜而美麗，霎時間你的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聲音與話語在光影歷歷的車廂裡迴盪，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聆聽車廂裡這兩個人反覆使用的字眼，忽然變得陌生起來，無法掌握那個字的意義。就好像一個字被我們盯著太久會變得陌生，你研究它的聲韻，揣摩它的形式，它卻益發地神秘難解，意義離你越來越遠。你不禁嘆息，在一切剛開始的時候，你們保守著字句像是保守牌局裡的底牌，深藏不露，謹慎地評估使用的時機，唯恐它見了光就煙消雲散，不值一文。那個字確曾沉甸甸地存在你們之間啊，如一塊堅硬有稜角的石頭，分開時一個人難以負荷地沉重，擁抱時卻讓兩個人渾身發痛。曾幾何時，當誰先打破禁忌，一而再，再而三，如吸毒般，你們喜悅著話語帶來的震顫，漸漸樂此不疲，然而每說一次就減損了一分神奇，終至稀釋無味，非下重劑不能有反應。

真的。愛你。真的。只愛你一個。可是你們還是多麼依賴著話語啊，喃喃祝唸如祭祀的禱詞，已經積重難返。話語超越了身體，成為戀愛的修羅場。文明的盡頭 ，你們以話語造愛，卻希冀肉體的高潮 。「不要離開我，好不好」K再一次地詢問，何等哀傷的性啊。你行禮如儀：不離開你，永遠不離開你。

事後，你們沉默各自坐在前座，望著河面反射橋上夜車疾駛而過的燈光，一輛接著一輛，無聲的流星。許久許久，K澀澀地開口，以一種刻意輕鬆的語氣：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根本睡不著覺。你離去時車騎的那麼快，手機也不通。你到底去了哪裡？

你注意到今天晚上的月亮好圓好亮，像一盞從河裡照出來的探照燈，幾乎是刺眼的，你覺得很累，於是閉上了眼睛。

2.狗

從13樓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河的全貌。河水從西面山間分兩條河道流過來，在視野的左側匯流，拐一個大彎，向東方人口稠密處流去。河岸上現在是一片土黃，散落著枯萎的樹與傾倒的籃球架，全都覆蓋著泥巴。一排單槓扭曲著歪向右側，向過往行人見證曾經的災難。灰色的堤防阻止了從地平線之外一直滋生過來的髒舊公寓群，河邊有一台小小的挖土機，從高處望去，一個有氣無力的玩具，挖了幾個月也不見什麼效果，只是便宜了散落在周圍的白鷺鷥，只要等在旁邊就可以不勞而獲從土中翻出的食物，那付亦步亦趨的饞樣，可能是這個萬籟俱寂的下午，最興奮活潑的一群。

你常常在昏昏欲睡的下午，來到窗口眺望這片單調的景色，讓心緒暫時擺脫電腦螢幕上紛亂跳躍的光束，想像這片水泥叢林的某一角，K現在在做什麼。有時候你就拿起手機撥電話給K，自己也知道是接不通的，K平常根本不是用這個號碼。但你還是經常這樣做，當作想念K時的一個下意識反射動作：撥號，等待，語音信箱的機器女聲傳來，您撥的號碼現在收不到訊號……掛上。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好像就完成了某種儀式，想念的儀式。

有一次，習慣性的撥號竟然接通了，K的聲音從那一頭傳來，你簡直措手不及，差點把手機摔落樓底。K喂了兩聲，你才回過神來：是我，你在忙嗎？ K回說正在替狗洗澡，果然背景是一片歡快的吠聲水聲，問有什麼事。你能說什麼？千言萬語也形容不了你現在的處境，你只說：沒什麼，只是忽然想打個電話給你。K說他晚上再撥電話給你，你答應了，隨即結束了通話。

你想起第一次遇見K，就是在那河岸上，那時河岸尚未被洪水摧毀，植著各類花木，溜冰場、散步道、籃球場，從高處鳥瞰，好規律整齊地總讓你聯想到南美洲哪裡據說是外星人在地球上畫下的幾何圖形。深夜，你走河堤回家，沿路一整排路燈照耀著夜裡無人的河濱公園，如此瑩白寧靜，彷彿沉睡城市的夢境，你凝望對岸，猜想萬家燈火中，是否有人也在凝望著你。後來，河濱公園的人越來越多，你只有在加班到凌晨時才又得見到無人的公園，K就是在那時出現的，他騎著一部單車，牽著一條銀灰色的大狗，沿著溜冰場一圈又一圈地奔馳，月光下那隻狗身上閃著朦朧的銀光，長毛在夜風中飄動，就像一頭夢境裡的生物。

K告訴你，那是哈士奇犬。「哈士奇是狼，不是狗」他驕傲地說：一旦放任牠自由奔跑，牠是不會回頭的。你隨K回到他的住處，那是河堤外一片荒涼工業區的舊公寓頂樓，才踏入那建築的昏暗甬道，就聽見樓梯上隱隱傳來的騷動，等到K把鑰匙插入鎖孔，門後面已經聽到幾聲壓抑不住的吠聲。一進門，各色各樣的哈士奇、黃金獵犬、杜賓、拉不拉多，熱切地從籠子裡嗅著你們，K囑你站在一旁，然後打開籠子，放狗們到陽臺便溺。一時之間，滿屋跑動著這些美麗又碩大的生物，牠們難得活動筋骨，興奮非常，見了陌生人就熱情地撲上來。你沒見過這等陣仗，當場被這幅超現實的景象震攝住了。狗們爭先恐後地索取你的愛撫，這麼多單純毫不保留的的善意使你受寵若驚，你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地被渴求著。K說這些狗都是頂級名犬，是他的兒子，也是衣食父母。他命令狗們回到籠子，把水和食物放進狗盆，喧鬧的房子頓時安靜下來。K領你到他的房間，讓你看牆上桌上許許多多的獎盃獎章，然後，在洋溢著狗們進食的滿足氣氛裡，吻了你，你們在昏暗的房間裡激烈做愛，你注意到K的眼睛如犬隻般清澈而渴望，你感到非常幸福。

事實是，在那此之後，你們再也不曾回到那奇妙的房間做愛，K的眼睛清澈依舊，告訴你其實那屋裡還住著另一個人，是他的妻，那天她出國去所以不在家裡，你們就是在他與她每夜共眠的床上造愛，K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就像他養的那些美麗的狗一樣無辜。他或許還解釋了什麼，誓言了什麼，懇求了什麼，叨叨絮絮，過耳即忘，只記得當淚水滑出他濕潤的眼睛，畫過臉頰閃爍如河面上的城市倒影，你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淚上，不忍心，只好吻了他。

這一切真是老套地像哪齣眾人罵的電視單元劇，然而每個人都在看，你也已經到了可以理解老套的年紀。你望著百萬人口寄居其中的城市，在無風的下午寂靜無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樓房，黃泥淤積的河岸上，小小的挖土機正發出與其體積不相稱的單調噪音，在這許多人靜靜消耗生命的光陰裡，提供一個聊勝於無的註腳。

3.河岸

你感覺得到，有物體在移動著，踩在草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是摸索還是漫步，就在你的身旁。你留神傾聽，聽出它們不只一個，而是一群，默默交換著訊息的團體，邊走邊嗅，互相摩娑。慢慢地，眼睛適應了黑暗，原本黑成一團的夜，逐漸分出了層次，你辨識出那些比夜晚更深濃的移動形體，是一群大大小小十幾隻的野狗。

河邊風大，這些瘦伶伶的野狗成群結隊地聚在這河濱公園，想來不是為了覓食吧。你覺得自己像是闖進了異族的秘密集會，瘸腿的，掉毛的，斷尾的狗們，從城市裡各個角落走出來，也許是被驅逐，也許是迷路，又或者世世代代就在野地裡出生，此刻聚集到這荒涼的河岸上，是為了什麼呢？你忽然想，這片河岸可能是彼族朝思暮想之聖地吧。就像你，在眼前街景都狂亂飛舞，衝過每一個路口時都準備好接受終結生命的猛烈撞擊的極速狂飆後，夜風清醒神智時，眼前出現的，還是這片 K與狗曾經奔跑其上的河岸，你期待的是什麼？

是自由嗎？K眷養的那些美麗而高貴的狗們，在公寓鐵籠裡鎮日幻想的，就是這廣闊無邊的河岸吧。每當主人的氣息從樓下傳上來，牠們就興奮地坐立難安，巴望著等一下或許就可以帶我到那可愛的河濱暢快地奔跑，如此單純的心願。

你想起有一次你隨K到一個客戶家中，這傢伙空著一層公寓，專門拿來養狗。
他出國時，就託K每兩三天幫他餵一次狗。你們駛離市區，一路開到市郊的山
上某某名人社區，滿山坡插著晶光閃爍的摩天大樓，坡度陡峭好讓此地住戶名貴的車可以派上用場。車子一路上升，你注意到有許多窗戶都是暗著的，K說是前幾次颱風土石流後住戶紛紛搬離之故，你們把車停在一排新建好的七層樓住宅前 ，未進門就先聞到惡臭，一開燈，你看見客廳一個大籠子裡，關著兩隻好漂亮的黃金獵犬，見了你們皆高興地滿籠子繞跑，久未有人清理之故，腳下積著糞便，想必也是飢餓難耐。你幫K替牠們清洗乾淨，放上足夠三日的食物與水，儘可能地大力撫摸牠的額頭與背，牠閃亮而血統高貴的大眼睛裡，透出可以融化人的溫柔，那是何等全心全意的盼望啊。然而，沒多久，你們就得離開了。你們關了燈，鎖上門，把那兩隻美麗的生物留在黑暗之中。你搶先一步快步下樓，發動車子，三步併做兩步，深怕會聽見那屋子裡會傳來的哀鳴，那會使你禁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K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柔和的光，那一刻，你看見自己的眼睛也一樣散發著光，那是一片河面上的迴光，再怎麼醜陋的城市倒映其中，也會變得甜美夢幻。此時此刻，你終於了解，如同K與狗們互相眷養，溫柔地禁錮了對方，你們也已眷養了彼此，等待對方就像等待寂靜闐黑的漫長時間裡的一道光，一聲輕響，門鎖彈開的聲音。不管進來的是誰，你都將投以毫無保留的信賴與愛意。


*Written in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