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17 00:37:11深林夸父
牆縫裏的蝴蝶（二十七）
我站起身來，正要講話，她作手勢把我擋住。「我問你：你來幹什麼？」她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來道歉。還有……」
「還有什麼？」
「如果我說下去，妳也許會以為我瘋了。但是請妳試著相信我。」
「我得看看。」
「是。我來是因為……因為玉燕要我來。是她帶我來的。」
她的眼睛又睜大起來。「你說什麼？」
「她的幽魂一直留在人世。前一陣子很湊巧，也許是上天的安排，我從家裏搬出來，恰好就住進當年她去世的房間裏。於是她找上了我，帶著我去拜訪她的親人們。」
從她的眼神裏，我知道她正在思考把我當成一個騙子還是瘋子恰好些。
「我今天來的最主要目的，是要讓玉燕知道：妳有多愛她，而且當時妳確實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照顧她。我知道……」我的眼眶熱了起來：「妳這十九年以來，每一天都在受痛苦的後悔折磨。」
她的眼裏開始閃爍，臉色也緩和下來。「謝謝你的關心。」
「張阿姨，請相信我：我真的非常替妳和玉燕難過。我媽媽和那個汪談所做的事是沒有人性的作為。」
她看著我好一段時間，臉上表情變化。然而她終於點頭：「好。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可是，如果你是要來請求我忘記這件事，或是不再追究，對不起，我辦不到。」
「不。我不是來要妳忘記這件事，也不是來替我媽求什麼情。我對她所做的事感到羞恥。」
她有些不相信：「哦？」
「相信我，我要幫玉燕重新開這個案子，讓害死她的人被繩之以法；我已經寄出證據。不過……我今天來，是為了別的事。事實上，是為了妳和玉燕。」
「我和玉燕？」
「她想要和妳說一些話。」
「……」她的眉頭皺成一團，顯然越來越傾向於決定我是個瘋子。
「我們知道妳一直很內疚當時發生的事；妳責怪自己沒有去救她。但是我和玉燕要讓妳知道：我們知道妳已經盡力了。她完全不怪妳。所以，請妳也不要再責罰自己了。」
「……」
「她很快樂；這世上有一個人真心愛她。」
她點點頭，沉默良久以後，終於道：「謝謝你的安慰。」
「不。我是說真的。我所說的就是玉燕要我告訴妳的。其實她現在就跟我在一起，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就是沒有辦法讓妳看到她；所以她只好要我傳話。她說：大媽媽，我知道妳很愛我……」
張阿姨吃驚道：「你……你說什麼？」
「我說：她說，大媽媽，我知道妳很愛我。」
「大媽媽……我告訴過你她叫我大媽媽嗎？」
我搖頭：「妳沒有告訴過我。我還知道她叫自己的媽媽大阿姨。」
「對！」她更加吃驚，「不，沒有，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你不可能知道……難道是佩玟？是佩玟告訴你的？」
「不。」我搖頭。「她根本不想跟我說話。妳知道嗎？玉燕還告訴我，她去世以後，妳有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也幾乎不吃不喝，心裏一直想著寧願代替她……後來在第三天，妳甚至夢到她。」
「你……你不可能知道！」她震驚不已：「我從沒有……除非是……」她顫抖道，伸手抓住了我，「你說的是真的？她……現在就在這裏？」
我點頭。
「她在那裏？我可以看到她嗎？玉燕？小燕子？心肝？妳在那裏？」她兩行淚水流了下來，滴在衣衫上，「給大媽媽看一下，跟大媽媽說說話……大媽媽好後悔沒有看到妳，把妳救出來，妳在那裏？」她痛心喊著，張望著四周。
看著她的痛苦，我的心也跟著同哀。
「張阿姨，」我從口袋裏拿出玉燕要我預備好給她的東西，「這是玉燕要我交給妳的。」
張阿姨一見到小錢包，驚悸地抽了口涼氣：「這……這是……」她打開小錢包，拿出項鍊，把它捧著靠在自己的臉頰上，在她的淚水裏洗滌，許久才放下手。「你怎麼拿到這東西的？」她問。
「玉燕給我的。」
她愛憐地撫著。「她有沒有告訴你這項的故事？這是我幫她買的第一個項鍊。以後我也幫她買過幾個，但是她最喜歡這一個。她喜歡任何黃色和綠色的東西──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她有跟我提過。」我點頭。
「你剛才說，她死後第三天我夢到她。我夢到她在哭，拿著這個項鍊要我幫她戴上，看她像不像一個小公主。我幫她戴了上去，幫她梳頭髮，然後緊緊抱住她一直哭。然後她告訴我她好希望像蝴蝶一樣，可以自己飛出去……我聽了，傷心得幾乎發狂；醒來以後，我一直找一直找，把整個屋子翻了好幾遍，找到快瘋掉，就是找不到這項鍊。沒想到……」
「妳還記得抱著她的感覺嗎？」我道。
她哀傷地點頭。
「雖然妳看不到也聽不到她，但是她現在正在抱著妳。」我看著玉燕道。「她要我告訴妳，她永遠記得妳抱她的感覺；也希望妳記得那感覺。」
張阿姨掩面痛哭：「我永遠記得。」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也早已滿臉淚水。
「她有沒有告訴你……」張阿姨問，「她原諒阿姨了嗎？」
我點頭。「她說，她從來不怪妳，她知道妳好愛她。在夢裏妳抱著她的那時候，她就知道了。」
「……」
「玉燕希望妳留著這個項鍊，」我看著玉燕，她緊依附在阿姨的身上，叫著她，淚流滿面。「她會很快再回到妳的夢裏，讓妳幫她再戴上去。」
張阿姨的臉像是一個在永恆黑暗裏的人終於見到一道光明一樣。她小心握著那項鍊，將它放在心口上，好像一不小心它就會像海灘的砂子被風吹逝，永遠消失。
從來不知道愛是可以強烈到可以觸摸得到、聞得到和聽得到的東西；它現在是一股溫熱的泉水，嘩然有聲地在我們三個人的心之間來回流動著。所有的痛悔、寂寞、痛苦、煎熬、憤懣……全部都得到了諒解和安慰。十九年累積下來的冰冷和苦痛，像冰山在太陽的強大熱力前完全溶解。
我們就在那裏傾瀉所有的情緒。時間停止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
（續）
「來道歉。還有……」
「還有什麼？」
「如果我說下去，妳也許會以為我瘋了。但是請妳試著相信我。」
「我得看看。」
「是。我來是因為……因為玉燕要我來。是她帶我來的。」
她的眼睛又睜大起來。「你說什麼？」
「她的幽魂一直留在人世。前一陣子很湊巧，也許是上天的安排，我從家裏搬出來，恰好就住進當年她去世的房間裏。於是她找上了我，帶著我去拜訪她的親人們。」
從她的眼神裏，我知道她正在思考把我當成一個騙子還是瘋子恰好些。
「我今天來的最主要目的，是要讓玉燕知道：妳有多愛她，而且當時妳確實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照顧她。我知道……」我的眼眶熱了起來：「妳這十九年以來，每一天都在受痛苦的後悔折磨。」
她的眼裏開始閃爍，臉色也緩和下來。「謝謝你的關心。」
「張阿姨，請相信我：我真的非常替妳和玉燕難過。我媽媽和那個汪談所做的事是沒有人性的作為。」
她看著我好一段時間，臉上表情變化。然而她終於點頭：「好。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可是，如果你是要來請求我忘記這件事，或是不再追究，對不起，我辦不到。」
「不。我不是來要妳忘記這件事，也不是來替我媽求什麼情。我對她所做的事感到羞恥。」
她有些不相信：「哦？」
「相信我，我要幫玉燕重新開這個案子，讓害死她的人被繩之以法；我已經寄出證據。不過……我今天來，是為了別的事。事實上，是為了妳和玉燕。」
「我和玉燕？」
「她想要和妳說一些話。」
「……」她的眉頭皺成一團，顯然越來越傾向於決定我是個瘋子。
「我們知道妳一直很內疚當時發生的事；妳責怪自己沒有去救她。但是我和玉燕要讓妳知道：我們知道妳已經盡力了。她完全不怪妳。所以，請妳也不要再責罰自己了。」
「……」
「她很快樂；這世上有一個人真心愛她。」
她點點頭，沉默良久以後，終於道：「謝謝你的安慰。」
「不。我是說真的。我所說的就是玉燕要我告訴妳的。其實她現在就跟我在一起，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就是沒有辦法讓妳看到她；所以她只好要我傳話。她說：大媽媽，我知道妳很愛我……」
張阿姨吃驚道：「你……你說什麼？」
「我說：她說，大媽媽，我知道妳很愛我。」
「大媽媽……我告訴過你她叫我大媽媽嗎？」
我搖頭：「妳沒有告訴過我。我還知道她叫自己的媽媽大阿姨。」
「對！」她更加吃驚，「不，沒有，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你不可能知道……難道是佩玟？是佩玟告訴你的？」
「不。」我搖頭。「她根本不想跟我說話。妳知道嗎？玉燕還告訴我，她去世以後，妳有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也幾乎不吃不喝，心裏一直想著寧願代替她……後來在第三天，妳甚至夢到她。」
「你……你不可能知道！」她震驚不已：「我從沒有……除非是……」她顫抖道，伸手抓住了我，「你說的是真的？她……現在就在這裏？」
我點頭。
「她在那裏？我可以看到她嗎？玉燕？小燕子？心肝？妳在那裏？」她兩行淚水流了下來，滴在衣衫上，「給大媽媽看一下，跟大媽媽說說話……大媽媽好後悔沒有看到妳，把妳救出來，妳在那裏？」她痛心喊著，張望著四周。
看著她的痛苦，我的心也跟著同哀。
「張阿姨，」我從口袋裏拿出玉燕要我預備好給她的東西，「這是玉燕要我交給妳的。」
張阿姨一見到小錢包，驚悸地抽了口涼氣：「這……這是……」她打開小錢包，拿出項鍊，把它捧著靠在自己的臉頰上，在她的淚水裏洗滌，許久才放下手。「你怎麼拿到這東西的？」她問。
「玉燕給我的。」
她愛憐地撫著。「她有沒有告訴你這項的故事？這是我幫她買的第一個項鍊。以後我也幫她買過幾個，但是她最喜歡這一個。她喜歡任何黃色和綠色的東西──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她有跟我提過。」我點頭。
「你剛才說，她死後第三天我夢到她。我夢到她在哭，拿著這個項鍊要我幫她戴上，看她像不像一個小公主。我幫她戴了上去，幫她梳頭髮，然後緊緊抱住她一直哭。然後她告訴我她好希望像蝴蝶一樣，可以自己飛出去……我聽了，傷心得幾乎發狂；醒來以後，我一直找一直找，把整個屋子翻了好幾遍，找到快瘋掉，就是找不到這項鍊。沒想到……」
「妳還記得抱著她的感覺嗎？」我道。
她哀傷地點頭。
「雖然妳看不到也聽不到她，但是她現在正在抱著妳。」我看著玉燕道。「她要我告訴妳，她永遠記得妳抱她的感覺；也希望妳記得那感覺。」
張阿姨掩面痛哭：「我永遠記得。」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也早已滿臉淚水。
「她有沒有告訴你……」張阿姨問，「她原諒阿姨了嗎？」
我點頭。「她說，她從來不怪妳，她知道妳好愛她。在夢裏妳抱著她的那時候，她就知道了。」
「……」
「玉燕希望妳留著這個項鍊，」我看著玉燕，她緊依附在阿姨的身上，叫著她，淚流滿面。「她會很快再回到妳的夢裏，讓妳幫她再戴上去。」
張阿姨的臉像是一個在永恆黑暗裏的人終於見到一道光明一樣。她小心握著那項鍊，將它放在心口上，好像一不小心它就會像海灘的砂子被風吹逝，永遠消失。
從來不知道愛是可以強烈到可以觸摸得到、聞得到和聽得到的東西；它現在是一股溫熱的泉水，嘩然有聲地在我們三個人的心之間來回流動著。所有的痛悔、寂寞、痛苦、煎熬、憤懣……全部都得到了諒解和安慰。十九年累積下來的冰冷和苦痛，像冰山在太陽的強大熱力前完全溶解。
我們就在那裏傾瀉所有的情緒。時間停止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