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荒謬又漫長的悲喜劇，像是生命裡突然展現的驚歎號，下一步讓我走得很艱辛。

1992年8月，我剛轉學到Berlin安頓好，趁著學期中的假期，回到初臨德國的落腳處Trier收拾未了斷的瑣事，帶著拜訪舊友的悠閒，在這個古城裡晃盪。無意中得知，一對夫妻朋友要和另一個朋友，一起開車到另一個小鎮看骨科醫生，據說這個醫生專門替德國國家足球代表隊作治療，在朋友好意的邀約下，我決定把困擾已久的背痛看一看，半年多前突然在床上爬不起來的脊椎挫傷，讓我躺在醫院裡動彈不得的記憶猶新，我可是怕到了，那次經驗讓我第一次認真思索自己的死亡，我確定我不怕死，卻怕失去自由行動力、怕被困在病床上任人宰割。我匆匆改變原先的行程，帶著郊遊的心情，搭便車去求名醫。

看病的過程順利而意外的快速，嚴肅的德國醫生只是警告我注意事項和後續的治療不可中斷，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一行四人開開心心的踏上歸途，天色漸暗，我們在休息站好好吃了一頓，帶著嘴裡的咖啡香，我窩在車子後座很舒服的打起瞌睡來，夜很深了，德國鄉下迷人的寧靜，正伴隨車子的奔馳聲與我同眠。

迷迷糊糊中，被入侵的第一個感覺是天旋地轉的震盪，我只記得有人在大喊我的名字，聲音劃破黑暗，驚懼而吵雜，我回答他：「去找我的黑色包包，裡面有我的護照。」心想：大概出事了，德國警察一定要查我的護照。旁邊又傳來另一個朋友的聲音，他在叫他老婆的名字，我問身邊的朋友：「人呢？」

下一個記憶是在晃動的車上，我一直在嘔吐，旁邊有人一直在換鋼盆，我很努力的、小心的吐在小小的盆子裡，聞到空氣中陌生的血腥味…。我又失去知覺。被搬動我的人弄醒，眼睛的餘光中，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我在Trier的朋友來幹嘛？一個友善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必須剪開妳的衣服，可以嗎？」我看著她手上的剪刀，心想：為什麼脫不下來？

接下來的場景換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裡，有個護士努力讓我保持清醒，她一直在提問題：「妳有高血壓、糖尿病嗎？有藥物過敏現象嗎？妳正在服用藥物嗎？」我用德文一直努力回答，她一直一直發問。她最後告訴我：「妳要動手術，沒有人能代表妳簽名，我們需要妳簽名同意。」我抖著手，在一堆德文字裡簽下了我的英文名字，心想：字怎麼這麼醜？

場景又突然變了，旁邊有人，機器聲好吵，她在拉扯身上的管線，有人來了，正試圖讓她安靜下來，還指著我說：「這個女孩需要休息，請妳不要再大聲叫嚷，好嗎？」我看著他們，再看著自己的身體，咦，我身上的線路頂多的…。

接下來的記憶慢慢清楚而連串，有朋友陸續出現，開始解釋狀況給我聽：你們出車禍了，駕駛因為疲倦打瞌睡而出事，前座的都沒事，妳和駕駛的老婆被拋出車外，她跌入草叢中，受到驚嚇而且有腦震盪現象，現在在出事地點附近的醫院治療。妳運氣最差，跌落在馬路上，駕駛說他怕妳被後來的車輛追撞，把妳抱離到路邊，妳當時很清醒，和他對答如流（我完全沒有這段記憶，而且至今想不起來），他猜妳應該沒事，把妳託給另一個朋友照顧，忙著去找摔入草叢裡的老婆。出車禍不久，有另一輛車子經過，他們車上有簡單的急救包，是他們幫著叫救護車和聯絡警察的。妳被判定傷勢過重，被緊急送回Trier，動腦部大手術，把後腦頭骨鑽一個十元硬幣大小的洞，取出腦中淤血，頭蓋骨以後會少一塊，只能縫好外皮。身體無明顯外傷，左大腿有一大片淤青，其他則無外傷。頸椎左右皆有裂縫，需戴頸套固定，一般而言，頸椎受傷的人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會全身癱瘓或死亡，我屬於統計數據下那百分之十的倖存者，不過要看身體本身的自然恢復力(需時六週)，若無法自然復原，則需動手術用金屬連接頸椎，手術成功率百分之八十八。後遺症是頸部轉動會疼痛，以後經常頭痛。此外，骨盆破裂直到大腿骨，內部器官受到擠壓受傷，會有出血現象，以後骨盆的移動會改變等等。

聽著一長串的匯報，反而意外的平靜，我弄懂了自己正在加護病房，身上那堆管線是腦部手術後的監控儀器，由於沒有任何疼痛感覺，只覺得莫名其妙，「完全沒有不舒服」啊，怎麼來看我的朋友一個個臉色沉重、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只覺得說不出的悶，才出院不久又住院了，加護病房裡左右都是滿頭百髮的老人，一整夜都是吵雜的機器聲、呻吟聲，我被關在這裡做什麼？

大概是外國人，又是當中最「開心」的，加護病房的護士們很照顧我，沒事就晃過來問我：「妳那裡不舒服？」、「有沒有對我們不滿的抱怨啊？」我覺得他們簡直在逗我發笑，餐點裡居然出現一小瓶香檳和冰淇淋！我吃不下晚餐，護士問我怎麼了，我擠出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晚餐吃冷食，我不習慣。」，天曉得我在鬼扯什麼，來德國唸書一段時間了，早就習慣晚餐以麵包、熱咖啡佐腹，護士可是當大事來辦，第二天來了一位營養調理師，仔細詢問我的飲食習慣，晚餐居然送來「中國式炒飯」！

我在加護病房裡傻傻的活著，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簡直大亂，朋友們越洋電話打個不停，通知我在台灣的家人，聽說老爸一夜沒睡，老媽猛打電話給在美國的大姐，一群人急瘋了，老媽不信我沒有少個胳臂、斷條腿的，動了手術、躺在加護病房了，她想像中應是血肉糢糊、慘不忍睹的樣子，由於兩地時間差和手術後狀況不清的觀察期，老媽甚至懷疑我說不定沒命了，朋友只是騙她的…。一群人忙壞了，弄到最後，把電話線也遷入病房內，我和媽媽通了電話，他們才相信我真是幸運的逃過一劫。

待了一個禮拜的加護病房，才被轉到普通病房，由於病房更動，藥物來不及供應，我在車禍後第八天開始出現疼痛，是一種彌漫全身、深層而強烈的劇痛，找不到特定位置，只覺得骨頭、器官都移了位置，它們正緩慢而艱苦的想找原路歸位，躺在床上的我，痛到開始哭，哭著小小聲的向護士要止痛藥，哭著慢慢說不出話來，開始說不出德語，聽不懂醫生在問什麼，痛到護士、醫生連人帶床的送我去作檢查、打算又送我回加護病房…。直到藥物轉到新病房了，我才止住疼痛。奇怪的是，那次疼痛以後，我有一段時間無法用德語和別人流俐的對談，我的德語能力一夜之間退回到初學時期，連照顧我的護士都忍不住問我：「妳把德文撞丟了嗎？」

我開始怕打針、怕痛，很奇怪的恐懼，好像在病床上，可以怕的事只有這兩樣，怕到護士都知道，該打針的時間一到，她都一直說：「沒辦法啦！忍一下。」我怕到討厭下午兩點鐘，怕到很想用母語說粗話，很慘烈的脆弱。

隔了幾天，醫生決定讓我下床活動，以免肺功能受損，我開始期待，總覺得能下床就能出院了，等到護士如臨大敵的架式，我才明白他們為何說：「妳得重學走路！」，光起床就動用兩名彪形大漢來幫忙，我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撐起來，腳一著地就開始抖，抖到不知道自己到底碰到地面沒有？光想站好就費盡周章，腦袋下達「站好」的指令很久了，兩隻腳好像還找不到，不知道該換那一個部位來執行命令？終於站穩了，開始走，護士說：「三步就好。」，她真的不是跟我開玩笑，我連一步都跨不出去，晃啊晃的，晃出了第一步，我走完三步就累到自己說要回床上躺一下了。

漫長的復健就此展開，直到現在，我還在做復健，不完全是這場車禍的後遺症，還有第二次生產後，曾經破裂的骨盆終於抗議了，它再次受傷、移位，不過這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