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看過王家衛作品的人應該都知道，他最擅長刻畫的主題是愛情，而且是那種｢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情愫。所以，當王家衛推出這部花了十年工夫拍攝，以詠春大師葉問為題材的作品──《一代宗師》時，確實讓人眼睛一亮，畢竟王家衛沒有拍攝武打片的經驗，要怎麼把他擅長的主題置入這樣的故事結構中，是一大課題。加上既然是真人真事改編，主角家屬一定多少會有意見，而籠罩在甄子丹版的葉問系列作品陰影之下，葉問的人物形象差不多已被定型了，就如同說到黃飛鴻，我們自然會聯想到李連杰一樣。如何說服影迷們接受｢梁朝偉的葉問也是葉問｣，這更是個難關。好在，王家衛交出一張很漂亮的成績單，而且我們可以從這部作品中看見，王家衛真的開始親民了。他願意多增添一些較為｢商業化｣──或者說是某種趣味性的元素進去，隱喻的部分也越來越明顯，卻又不至於像張藝謀那樣深怕別人看不懂，要大張旗鼓的在戲裡一再重複象徵手法那樣令人覺得太過刻意。此舉拉近了導演與觀眾之間的距離，不論外界綜合的評價是好還是壞，至少身為半個王迷的我，是非常喜歡這部作品的。

　　許多人在觀賞這部電影時，比較關注在｢究竟誰是主角｣這個議題上。四小時的導演版被剪成兩小時的院線版，勢必有些取捨。所以我們看到宮二的戲份似乎搶過葉問，馬三又搶過一線天，導致一線天的鋪陳七零八落，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有這個角色出現。王家衛曾說過這部片子最想表達的倒不是人物，而是那個時代。所以姑且不論劇本與角色定位，另一個被詬病的問題就是，不少人認為《一代宗師》根本不是武俠／武打片，而是愛情片。這個說法只對了一半，如果以武俠片的定義來看，《一代宗師》的｢武｣絕對是有的，整部片子光是武打場面大大小小加起來就有十多場，錯落有致。而｢俠｣的部分還是〈葉問〉系列鋪陳最多，本來武俠片就是要造英雄的，灑狗血的劇情肯定要有。那麼不高喊民族正義、打倒日本鬼子、一個打十個的《一代宗師》到底算是什麼片？當然是｢武術片｣，而且是把王家衛的才能發揮到極致的武術片。我們可以從電影中四場最主要的武打橋段，看到王家衛相當具有個人風格的武術影像美學。

【第一場：開頭葉問的談笑用兵】

　　王家衛是一位非常擅長運用光影營造氣氛和畫面的導演。顏色不用多，不必一定要使用搶眼鮮豔的視覺鋪陳，只要光影與構圖對了，整個美感就有了。

　　整齣戲的第一場，是雨夜中葉問一打多的武打戲。第一個畫面則是地面水灘上的鐵門雕花倒影。從黑夜街道上的微光看起來的畫面，近乎黑白片的色調；雨水滴落在水灘上的慢動作和十數名敵手的齊聲吆喝與手中拿的武器的特寫，對比雨水打在白色帽緣、神情一派悠閒的葉問，武功高手的大器與風範在此做了一個強烈的暗示。武打招式是快的，但是旋身時帽緣和衣襬甩出來的水花四濺則又用了慢動作呈現。

　　如果光是英雄碰上一群嘍囉，武打戲不夠精采，所以還會有另一個實力比較強的敵方角色出現。這段武打則多了一些元素進去：敵人的出場（從房子破窗而出，腳踏水灘濺起的水花），用黃包車當武器互相攻擊較勁，是武俠片慣用的突顯敵方不是泛泛之輩的鋪陳手法（以古裝武俠來說，多半就是在酒館使用桌子比拚內力）。則我們看到的葉問神色一斂，肅穆應敵，而最終還是毫髮無傷的打倒敵方取得勝利，轉身在雨夜中離開。呼應這段武打開頭剪接進去葉問在金樓與人喝酒聊天所說的｢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錯的，躺下囉！站著的才有資格講話。｣，同時也呼應到這部作品的片名：《一代宗師》。

【第二場：宮二與葉問的雙人舞蹈】

　　宮二和葉問的這場格鬥競賽，從畫面到配樂，整體都讓人有一種｢跳脫｣的感覺，因為這部片子的主要色調就是黑和白，卻突然多出了一段色調如此突兀的劇情，縱然是劇情需要，但更是表現兩人之間曖昧情愫之發生開端最重要的一場戲。感情中是色彩豐富的，是溫暖、開心、喜悅的，所以場景不能在戶外，不能是只有光和影的雨夜，而必須是金碧輝煌的聲色場所──金樓。因為感情可以使百煉鋼也化為繞指柔，所以配樂不能是葉問和宮羽田見面時激昂澎湃之｢黃鐘大呂｣，而必須是柔美但高昂的歌劇女聲。兩人這場初次正式相見的畫面也是一絕，素顏長辮的宮二在眾多時髦花稍的酒女簇擁下，更顯得一枝獨秀，如仙之於凡。這大概也是葉問眼中的宮二吧，第一眼的驚艷則成為永恆瞬間。

　　接著就是兩人的比鬥，這場武打比葉問單挑十多人的節奏更快。但因為場景終沒有水花可以使用，所以宮二的辮子和長長的衣襬就成為呈現武打的動態美感的道具。前段大型武打的慢動作著重在水花飛濺和地面水灘的波紋，這段則是刻意放在兩人近身時的拳腳相加──以至於因為｢過份貼近｣造成四目相對，眉目傳情的旖旎風情。到後半的手臂一拖一拉，身形的一旋一矮，已經沒有咄咄逼人力求得勝的招招奪命，而更像是你來我往、你進我退的雙人舞。葉問已無意求勝，比較多像是在逗著對方玩；宮二的傲氣則是讓她還得步步搶攻，可是敵意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強。這也是武俠劇中，男女主角調情的一種方式。同樣用上了武俠片公式：男主角功夫就算比女主角好上幾倍，還是得在關鍵時刻讓一手，使女主角爭了面子，之後才能贏得芳心。所以當宮二被逼墜樓時，葉問伸手去救，反被宮二拖住膀子一起往下墜，在墜落的半中間看似是宮二藉力使力，藉著葉問把自己托回樓上，實際上葉問也有施力將宮二托上去，否則當葉問站穩時，以他的功夫，力道應該不至於大到可以把地板給踩壞，使宮二得到這場武鬥的勝利。這一點相信宮二也心知肚明，從兩人結束後的相視而笑與臨別時兩人訂下的東北之約可以知道，宮二芳心已然暗許。

【第三場：一線天對國民黨特務的暴力美學】

　　同樣是雨夜，同樣是光與影，同樣是以一打多，一線天和葉問呈現出的兩場大型武打本質上還是有很大的差別。葉問的詠春拳比較屬於藉力打力，一線天的八極拳則是拳拳到肉，一觸即傷。兩者一柔一剛，所以兩場武打戲便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呼應。為了和全劇第一場的武打有所區隔，並且更加突顯八極拳的剛猛，在這場武打戲裡面，觀眾能看到比葉問那場武打更多的血花（而不是雨花或水花），在光影之中的紅色顯得相當觸目驚心；也能看見更多敵人被打飛撞在牆壁或器具上把物品撞毀的鏡頭。可想而知，那些敵人受到的直接外部傷害造成在當場非死即殘，相較於葉問因詠春柔勁造成敵人的內傷，是另一種不同風格的暴力感。至於是不是｢暴力美學｣就見仁見智，至少在這部作品中，這場武打戲還是很具有象徵意義的。一方面表現那個年代在武術上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另一方面也能用動作刻劃一線天這個角色脫離暗殺組織的不易以及其脫離的決心。

【第四場：宮二與馬三的生死格鬥】

　　最後一場大型武打戲，是宮二和馬三在火車站的生死格鬥。不用雨夜而用雪夜，一方面可以和前兩場男性為主角的武打做區隔，不使畫面太過重複；另一方面，也能象徵宮二對馬三已無絲毫師兄妹情誼，這場在年三十的打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兩個只能活一個了。另外雪地還有個特色，鮮血的紅和雪地的白，一樣是個搶眼的對比。

　　所以整場武打的畫面主色調是黑和白，宮二馬三的衣服頭髮是黑，宮二頭上的白花和天上雪花、地上雪地是白。沒有了水花鋪陳武打的動態美感，就由老姜執刀劃破馬三徒弟們的棉襖抽出一條條的棉絮當作後面宮二馬三對決的前戲。

　　正式打鬥開始，能顯示出力道的畫面有好幾個，除了互打之後兩人的倒退幾步之外，還有當宮二雙掌擊在鐵柱上使得積雪彈起的畫面，都是顯示八卦掌的威力。這可以稍微平撫觀眾對於｢一個弱女子面對男人，又是師兄，勝算恐怕不大｣的擔憂。馬三的形意拳得到宮羽田的剛勁，宮二的八卦掌得到宮羽田的柔勁，剛與柔恰好又是個對比。所以最後宮二仍然以宮羽田打敗馬三的那招老猿掛印打敗了馬三，｢拿回宮家的東西｣。

【結語】

　　綜觀《一代宗師》中的四場大型武打戲，第一場要鋪陳的是葉問的｢柔勁｣，第二場是葉問和宮二的｢柔勁對柔勁｣，第三場是一線天的｢剛勁｣，第四場則是宮二和馬三的｢柔勁對剛勁｣。四場合著看，柔勁勝過剛勁，說明了｢以柔克剛｣的道理，然則在武術上是否真的是這回事，又難說了。可惜我們看不到被剪掉的葉問和一線天那場｢柔勁對剛勁｣的武打戲，想像中應該也是非常精彩的。

　　統合來說，王家衛運用了光與影、黑與白、場景中的天然道具或者演員身上的衣著裝扮去展現武學中的律動之美，就算沒有武器，也能有拳腳相加之中，肢體表現出來的一種更寫意、更優雅的畫面美感。這和以武打動作為賣點的〈葉問〉系列、〈拳霸〉系列是截然不同的風格，也讓王家衛迷們有了耳目一新的感受，就算在劇情剪接上有些許的瑕疵，也瑕不掩瑜了。